留住長城古意:超級工程的新命題
“河北還有長城嗎?”直播間里有人問。
老郭哭笑不得,但已經習以為常,八達嶺長城固化了人們對長城的認識,以為長城就是八達嶺,就在北京。他第無數次耐心地解釋,萬里長城行經15個省份,明長城保存最好的就是河北段。
接著又有人問道:“你身后那是烽火臺吧?”
這是一個更普遍的誤區。老郭指著身后的建筑說,長城上這些凸起的磚樓,都是空心敵臺,也叫敵樓,用來儲存軍械物資、對外作戰,二樓可以住人。烽火臺其實不在長城上,而在長城兩側的山頂上,獨立于長城。
老郭心里清楚,也不怪人們誤會,一直以來各種影視作品都弄錯了,甚至有的教科書上也畫錯了。
早上7點,老郭準時出現在“長城老郭”直播間里,自拍桿和手機舉在面前,脖子上還掛著沉重的單反相機。“真人實景,現場直播,給大家直播長城的日出!”老郭笑容滿面打著招呼,嘴里冒出一團白氣。他面前是朝陽初升的長城,灰磚上覆蓋著金色陽光。這里是河北承德灤平縣的金山嶺長城,11月底的清晨,氣溫已降至零下十幾度。
這是老郭堅持每天直播長城的第四年,抖音粉絲已經超過65萬。全年無休,他像上班一樣直播金山嶺長城的日出。內行看門道,老郭講解的全是最內行的門道。
老郭本名郭中興,是金山嶺長城文物保護中心主任,直播都是在上班前或下班前后進行。今年是他在金山嶺長城工作的第26年,可能沒有人比他更熟悉金山嶺長城的一磚一石。如今他的一場直播,通常累計有十幾萬人次觀看,同時在線最高達到近2萬人。借助一部手機,老郭將金山嶺一年四季、陰晴雨雪的樣貌都展現給了世人。
老郭很瘦,皮膚暗黑。“每天爬兩趟長城,10公里,你也胖不了。”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他今年54歲了,身體尚可,但比去年要差一些,現在要戴護膝,有時還要貼上膏藥,保護膝蓋。距離退休還有幾年,他突然有了新的使命,想在直播間將真實的長城展現給公眾。
我們似乎無比熟悉的長城,竟還存在著如此多的知識盲區。直播長城
做直播的幾年里,有一個誤解最讓老郭擔憂。每當他走到一些尚未修繕的原始長城區域,就有粉絲在公屏上打出三個字:野長城。不待他解釋,總有人立刻出來糾正:“長城沒有野的,是古長城!”
“這個說法危害太大了,一旦叫成野長城,就好像這些長城不重要、不受關注。”老郭有點激動地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我們一定要糾正這個說法,希望咱們媒體聯合起來,把這個‘野’字給它去掉!”
今天,長城保護堅持預防為主、原狀保護的原則,保存住各時代遺跡,將古長城修復一新乃至重建、新建的做法已被明令禁止。“有些人一看到原始長城的殘垣斷壁,就覺得這些破石頭堆怎么不修復、不重視。現在就是要保存長城的滄桑古樸,不去過分干預,這個理念要不厭其煩給大家去說。”老郭說。
老郭每天直播的路線都不同。金山嶺長城開放段5.75公里,他每天走其中一段,兩周一個來回,正好一個節氣,山上每個節氣風光都不同。由于白天有日常工作,他每天日出時間開始直播,有時日落時也會加播一場。2000年前后,老郭就開始用相機拍攝金山嶺長城,20多年來,金山嶺長城最美的角度和時節他都了然于胸。在他的直播間,粉絲們從來沒錯過著名的金山嶺云海。
很多粉絲因為老郭的直播來到金山嶺。老郭在直播途中常常能遇見他們,隔老遠就打招呼,沖上來合影。有一位廈門的旅友,今年來了5次,另一位旅友從湖南自駕前來。以前游客主要來自京津冀,這兩年的游客數據顯示,現在全國各地的游客量都上來了。在看老郭的直播之前,很多人從未知道金山嶺。
然而,在很多人眼里,金山嶺長城是最具代表性的長城。
“各種影視、宣傳片、宣傳照片里,‘萬里長城’的形象其實都是金山嶺長城。”郭中興說,“從視覺沖擊力上,它是最具長城恢宏氣勢的一段。”金山嶺不僅建筑雄偉、保存完好,視野也極為開闊。天氣晴朗的日子,從金山嶺極目遠望,長城沿山脊綿延,游走一百余里。這是萬里長城最具象的景觀,滿足了人們對長城最壯闊的想象。
“這是萬里長城的孤本!”老郭的鏡頭對準一片奇特的“磚墻”。15塊方形磚拼成一堵影壁,影壁上是一幅栩栩如生的麒麟浮雕,麒麟昂首挺胸,呈空中奔跑狀。在實用的長城上竟有如此具有藝術性的麒麟影壁,顯示出金山嶺長城規格之高、建造之精。
如此風光絕美、建筑雄渾、保存尚好、距北京僅一百多公里的長城,卻遲至20世紀80年代才被“發現”。
1961年,中國首次公布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萬里長城——八達嶺”“萬里長城——嘉峪關”“萬里長城——山海關”在列。這三處長城成為萬里長城最著名的名片。直到80年代,又加入了一張新名片——金山嶺長城。著名文物學家羅哲文第一次見到金山嶺長城時感嘆:“我從事長城研究工作幾十年,還沒見過這么好的一段長城!”
金山嶺長城始建于明初洪武時期。嘉靖年間,蒙古韃靼部俺答汗發動戰爭,從河北攻入明朝京畿腹地,在京郊地帶大肆搶掠,史稱庚戌之變。這一事變暴露出軍事防線的弱點,萬歷皇帝即位后,內閣首輔張居正提出,調抗倭名將戚繼光出任薊鎮總兵。明代設立“九邊”拱衛北方邊塞,邊,即為邊墻、長城之意。九邊即九鎮,其中薊州鎮管轄的長城東起山海關、西至慕田峪,拱衛京師,意義攸關。
戚繼光駐防薊州鎮十六載,練兵備戰,擴建長城,金山嶺長城便是其投入心血甚多的一段。他不僅加高城墻、增建敵樓,還通過障墻、支墻、擋馬墻、炮臺等設計,將長城變成布局精密、攻守靈活的軍事設施,建立了整套軍事防御系統。
這段歷史并非秘史,但金山嶺長城卻長期默默無聞。20世紀50年代,金山嶺長城被列為河北省級文保單位,當地百姓成立保護組織,護佑金山嶺長城躲過了被拆毀的厄運。郭中興說,灤平縣有兩位名叫賈云峰和李憲章的教師對保護長城起到了重要作用。70年代,他們在別處看到村民從長城拆磚蓋房子、壘院墻、修豬圈,扒光了長城,便先后給國家有關部門寫信,最終促成了全國性禁止拆毀長城的保護行動。
1979年的全國保護研究長城座談會上,灤平縣介紹了金山嶺長城,稱其為“第二八達嶺”,引發國家級媒體的關注。金山嶺長城始為人知。萬里長城到底有多少里?
直到本世紀初,中國長城到底有多少、有多長,依然是一個未知數。多少長城正在歲月中默默消失,更是不為人知。
2006年4月底的一天,在河北秦皇島山海關長城的老龍頭,河北省文物與古建筑保護研究院正高級工程師郭建永和同事支起全站儀、三維激光掃描儀等設備,采集眼前的長城數據。老龍頭是一段伸向海洋的長城,漲潮時,海水會涌到長城腳下,拍擊墻體。這是明長城與大海的交匯處。山海關長城第一次以圖片、視頻、地理信息等多種形式,進入了數字化的世界。
這一天是全國長城資源調查的第一天。前不久,國家層面的長城資源調查在老龍頭啟動,隨后,地理測繪部門對參與河北長城資源調查的48人團隊進行培訓,讓這些文物工作者學會了使用各種測繪設備。調查就從老龍頭啟動,以從東到西、從北到南的路線,覆蓋全河北長城,最終覆蓋全國長城。
史上第一次,萬里長城迎來全面普查。國家文物局選擇了兩個省份作為試點,西部為甘肅,東部就是河北。“哪些信息要載入,數據庫要怎樣設計等,先從兩個省份開始探索,2007年就全面鋪開了。”郭建永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他是河北省長城資源調查隊隊長。調查啟動于春季,氣候宜人,老龍頭位于山海關景區,屬于平原長城,調查難度并不大。但輕松并沒有持續多久,進入山區,難題接踵而至。
長城大都位于深山,很多至今無路通行。一個小隊四五個人、一輛面包車,將車停在路的盡頭,背著測量設備、相機、筆記本、干糧、水……每人負重三四十斤,徒步進山。一天常常有一半以上時間都在負重登山,晚上回到駐地已經八九點,連夜處理當天采集的資料,第二天接著負重登山。在桃林口長城,烽火臺位于水庫對面的山上,無法抵達,隊員只能脫了衣服下水,游到對岸。
盛夏季節,燕山山脈蟲蛇鼠蟻橫行,一開始,調查隊員感覺身上莫名瘙癢,以為是駐地沒法天天洗澡所致,后來才發現被一種小蟲子叮咬。蟲子從草葉飛到人的身上,吸血飽腹,當地村民管它們叫“草爬子”,實際就是蜱蟲,夏天滿山都是,村民都不敢進山。“沒辦法躲開,太多了。”至今回想,郭建永都要皺眉。11月底,山里下雪,他們轉入室內,在正定找了個院子,集中整理了一個冬天的數據。
一年半時間,48個人分為兩組,每組再分為幾個小隊,撒向河北明長城。人員大多從地方抽調而來,其中不少都是地方文保所的所長、副所長。最終調查的數據顯示,河北明長城共1338.63公里,東起山海關老龍頭,西至懷安縣馬市口,南至邯鄲武安,行經8個市40個縣區,現存1123段墻體,以及數千座敵臺、烽火臺、關堡等遺存。
緊接著,更艱難的早期長城資源調查于2009年啟動。所謂早期長城,始于春秋戰國,止于金代。與明長城不同,早期長城跨越兩千年,不同時代、不同朝代、不同地域的長城風格差別極大。而且大量早期長城已經不存在明顯的墻體,只以遺跡形式存在,小一半的早期長城已經沒有地面遺存,辨認、認定都有很高難度。
郭建永舉例說,一般稱為金界壕的金代長城,挖出壕溝,堆土成墻,形成溝與墻組合的形態。但經過幾百年風沙侵蝕,墻已垮塌,只剩微微凸起的土壟,溝幾乎被淤平。“遠看一條線,近看看不見,當地老百姓都不認識。”他說。而金長城已經是早期長城中最為晚近的了,那些更早的長城,“很多都變成石頭壟子,像北齊長城,就是亂石”。
這些已經難以辨認的長城,是如何精確找到的呢?郭建永說,文獻資料非常重要,他們首先整理文獻記載,對照今天的地理,出現在線路上的疑似點位就很可能是長城遺存。他們也向當地原住民廣泛詢問長城的線索。現場也會通過考古手段,判斷遺跡中的包含物,來確定遺跡的性質和年代。
從2006年啟動,到2012年完成認定,歷時6年,中國長城“檔案”制定完畢。2012年首次公布了中國長城的精確長度:21196.18公里。經過國務院文物主管部門認定公布的中國境內長城分布范圍,涉及15個省份的404個縣(市、區)。到今天,長城文物本體包括長城墻體、壕塹/界壕、單體建筑、關堡、相關設施等各類遺存,總計43000余處(座/段)。
據2019年頒布的《長城保護總體規劃》,2.1萬余公里中,保存較好的約占12.3%,墻基、墻體留存比例達3/4以上。保存一般的約占18.1%,保存較差的約占18.4%,保存狀況差的約占27.1%。剩余的24.1%長城,地面遺跡已經消失。因此,對長城建筑進行完全復原已無可能。
時至今日,隨著技術進步,長城的數字化擁有了更豐富的手段。比如,天津大學建筑學院團隊利用無人機低空信息采集技術,對全國明長城進行了掃描,以數百萬張照片建立起“明長城防御體系時空數據庫系統”與“明長城全線圖像與三維數據庫”。數據庫不僅是一座數字化的明長城,也納入了與長城有關的系統,如烽傳路線、驛傳交通、軍需屯田、互市貿易等,由此可以直觀地破除一個傳統觀念——長城是一條線性墻體,實際上,它是一個放射性的巨系統。顛覆認知的超級工程
郭建永見過大量兩千多年歷史的古長城,但生活在它們身邊的人也容易熟視無睹,那些綿延的、厚實的,甚至長著樹木的土丘,竟然是古人親手壘成的長城。明長城開始使用磚,之前的早期長城都用夯土或石頭壘成。比如戰國時期燕國的南長城,便是土質長城,最高遺存至今仍有近15米高。
“燕南長城的體量很大,有幾個點位還保持比較完整的狀態,材質、工藝、構筑方式都能清楚地識別。包括打夯時留下的一個個夯窩,都能清晰地看出來。”郭建永說。
戰國時期的燕國,為了防范來自南北兩個方向的侵擾,在南北都建有長城。燕南長城是燕國與趙國分界線,位于今天河北保定、廊坊境內七縣,總長259公里。燕北長城則是為了抵御北方的東胡民族,分布于今天的河北、內蒙古、遼寧。
燕長城正是中國最早的長城之一。長城的修筑,源起于春秋戰國時期諸侯國在邊界處修筑連續性防御墻體的傳統。根據歷史記載,最早的長城出現于春秋時期,被稱為方城。公元前656年,齊桓公意欲攻楚,楚將屈完稱,楚國有方城、漢水防護,“楚國方城以為城,漢水以為池”。
到秦漢和明代,農業和游牧兩大文明之間的沖突,促成兩次最大規模的長城興建。秦長城,是在秦國、趙國和燕北長城的基礎上修筑的。秦、明兩朝之間,伴隨疆域變遷和功能更替,又進行過數次小規模修筑、改建或增建,最終形成人類歷史上罕見的大型線性軍事防御體系遺產。
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副研究館員、中國世界文化遺產監測預警總平臺項目負責人張依萌說,中國古人充分發揮就地取材的本領,各地長城修建都采用當地最常見易得的材料。比如東部山區的長城主要用石塊砌筑,西北黃土高原上的長城大都是夯土墻,戈壁沙漠中則使用蘆葦、紅柳夾砂修建。而長城修建還往往依憑山險、河險,山河也成為廣義的長城的一部分。
我們傳統觀念中的連續墻體的長城,即“八達嶺化”的長城,其實僅僅是長城中的一小部分。“連綿的墻體是長城最為重要的特征之一,但并不是全部。”張依萌說,實際上,這種形象的長城,在2.1萬公里中僅有約370公里。
12至13世紀,從東北起家的女真族金王朝,在興安嶺一線修筑了金界壕。由于防線主要位于平原和草原,沒有可以依憑的天險,金人便采取挖掘壕塹的方式,有效阻擋騎兵的進攻。如今在內蒙古東部草原等地,依然能看到金界壕的遺存。金界壕遺址被單獨列為全國重點文保單位。
在更為遼遠的地區,長城甚至不是一條實體的線,而是一條虛線。自西漢開始,在玉門關以西,長城以烽火臺的形式,沿沙漠南北交通線往西延伸;至唐代,主要沿天山南北的交通線路向西大規模伸展,形成散布在今天新疆全境交錯縱橫的烽燧、戍堡網絡。烽燧、戍堡相鄰數里,互相之間可以通過烽火等形式溝通信息。
新疆羅布泊荒漠中,沿孔雀河岸邊100多公里,分布著11座高聳的土堆。2019年起,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文物考古研究所的考古隊對其中一座土堆進行了考古發掘,證實這是一座唐朝烽燧,建于武則天時期。克亞克庫都克烽燧底部約十米見方,殘高約5.6米。烽燧之下曾經建有房屋,六名士兵在此駐守。每天,他們要到周邊巡查,防范吐蕃人滲透,各烽燧之間傳遞文書,通報軍情。早晨和傍晚,他們登上烽燧頂部點一把火,用來向臨近烽燧報平安,被稱為“平安火”。
烽燧就是唐代在新疆地區的長城形態。不同的長城之上,是相似的戍邊生涯。克亞克庫都克烽燧遺址出土的883件文書,不僅記載了唐朝烽燧運行的細節,也呈現了唐代長城戍邊將士的人生。雖然明文規定戍邊期限為4年,但由于征兵困難,常常延期,很多將士“壯齡應募,華首未歸”。
東起山海關,西到嘉峪關,這個深入人心的錯誤說法,低估了長城的規模。張依萌說,明代在遼寧有大片領土,長城東端一直延伸到鴨綠江,山海關并非長城的東端,更不用說金界壕已經修到興安嶺。嘉峪關確實是明長城西端,但在漢代,有連續墻體的長城至少修到了玉門關,烽燧更是延綿至新疆西部。
在不同朝代,由于王朝所處的周邊形勢不同,長城實際上承擔的功能也不盡相同。張依萌說,戰國秦漢時代長城還比較原始,軍事功能并不強,主要是戰略性的界標。到了明朝,長城已經成為具有實戰意義的戰術性防御工事。“比如漢代為什么修河西走廊長城?是因為漢朝將河西走廊納入了版圖,長城實際上成了中原政權積極進取的橋頭堡。但是到了明代,它就成了防御性工具,各個時代的軍事功能都不太一樣。”張依萌說,“更準確地說,長城并不僅是防御性的工事,而且是配合國家戰略的工具。”
長城并非永遠代表著保守和抵抗,有時也是民族交流的通道。長城的一些關口專門被打開,用來進行長城內外的互市,比如河北張家口便是以兩座明代城堡——張家口堡和來遠堡發展而成。兩座堡在明清兩代成為與蒙古互市的貿易點,到民國時期,張家口已經發展為連接中、蒙、俄的著名貿易重鎮。這一切都是從長城屯堡而來。
長城的修建與戍守,改變了人口分布,北方地區以關、口為名的城鎮,很多都是因長城而生。郭建永在長城調查中途經的很多村落,都是明代長城戍軍形成的。“比如桃林口、劉家口、董家口、大毛山,最早都是戍軍的地方,一些歷史上重要事件都在這些地方發生過,今天的一些村民都還是戍軍的后代。”郭建永說。如何留住長城古意
兩千多年的長城修建史,耗費了無數人力。一塊明代石碑記載,數千名官兵,再加上許多民夫,才包了70多丈(200多米)的一段工程,可見工程之巨,以至于在中國古典文學中,由于修長城帶來的深重苦難,長城曾經是負面形象,“孟姜女哭長城”這類悲慘傳說并不鮮見。
直到19世紀后期,西方列強入侵中國,中國人對長城的觀念因國家危亡發生轉變,逐漸使長城凝聚為民族精神的象征。
當長城變成法律保護的文物,成為民族精神的象征,長城保護也成為一項國家行動。修建長城是一項超級工程,保護長城同樣是一項當代超級工程。
20世紀80年代是長城保護的重要時期。1984年,“愛我中華,修我長城”口號提出后,長城保護形成一股熱潮,一些知名長城點段得到修繕,如山海關、嘉峪關及金山嶺等。1987年,長城成為我國首批世界文化遺產之一,迅即躋身全球熱門旅游目的地。
但當時的長城保護還不夠精細,出現了一些程式化操作。張依萌說,由于各類宣傳一直將八達嶺作為長城的代表,使得社會上對長城形成了一種“泛八達嶺化”印象,20世紀50年代開展的八達嶺保護維修工程,就成為相當長一段時間內的工程藍本。比如遼寧虎山遺址,原本僅存石砌墻基,90年代以金山嶺長城為模板,修復了超過一公里的長城墻體,以及12座城樓、烽火臺、敵臺、戰臺、馬面等建筑。
張依萌認為,對長城的不當修復,根源在于忽略了長城的文物屬性。換句話說,由于長城的精神價值,以及由此帶來的旅游潛質,使得很多人認為修復乃至復建長城,怎么都不為過。“我們應當保持冷靜,從精神回歸物質。長城首先是文物,然后才是紀念碑。”張依萌說。
他認為,對長城的不當修復,與長城保護人員的構成也有關系。“做長城保護修繕、制定規劃的人,往往以建筑師、規劃師等專業背景為主。目前包括長城在內的文物保護修繕工程,尚無專業的施工、經費支出定額等標準,一般參照建筑工程,這是不甚妥當的。”他說,現在需要進行專業融合,比如在修繕隊伍中安排考古人員,以及讓修繕和規劃的人了解長城考古,互相了解對方在干什么,不至于產生研究和保護之間的脫節。
長城保護理念一直在變化。郭建永認為,20世紀80年代至2006年《長城保護條例》頒布是第一階段,注重修復,這一時期修復了山海關、金山嶺、居庸關等代表性長城點段;2006年至2019年《長城保護總體規劃》頒布是第二階段,以搶險加固、現狀整修為主,重要節點可以考慮部分修復;2019年之后是第三階段,對長城修繕的要求更為嚴格。“總體趨勢是干預程度越來越低,以保護長城本體健康為主。”郭建永說。
2019年12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了《長城、大運河、長征國家文化公園建設方案》,長城國家文化公園建設正式啟動。這是長城保護利用的一次思路轉變。國家層面確定了45個國家重點項目,圍繞“址、館、園(區)、遺、道、品”六個方面,長城沿線15省份還確定了數百項省級重點工程。張依萌說,長城國家文化公園注重整體性、系統性,將全部長城點段納入統一標準的保護之下,同時,也會更加注重面向公眾的傳播、闡釋和展示。
“比如說,我們的博物館大綱基本是通識性的,實際上我認為長城更好的展示方式應該是專題性的。比如以某位長城相關的人物作為背景,來講一個故事,或者作為一個政治專題、經濟專題、保護專題等,這種展示會讓博物館更具吸引力。”張依萌說。
中國長城學會常務副會長董耀會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長城國家文化公園是一項重大文化工程,除了文化層面的目標,還有一個重要任務,就是推動長城區域的經濟發展。“長城經過的地區主要是貧困落后地區,長城國家文化公園的四大主體功能區、文旅融合區和傳統利用區的建設,就是為推動長城區域的經濟發展。”董耀會說,在嚴格保護的基礎上,將會適度開放一批長城旅游目的地,重點推動山西、內蒙古、陜西、寧夏、甘肅等中西部地區明長城,河南楚長城和山東齊長城,甘肅、寧夏、新疆、內蒙古秦漢長城,內蒙古和黑龍江金長城等長城新景區的建設,改善長城景區發展不均衡的現狀。
幾年前,郭建永曾有過一個擔憂,當時2022年北京冬奧會正在籌辦,設北京和張家口兩個賽區,張家口賽區將舉辦大部分單板和雙板滑雪比賽,賽場位于崇禮區。崇禮的緯度、海拔都適合建滑雪場,也是京津冀地區最為著名的滑雪勝地之一。然而,崇禮有大量長城遺存,郭建永擔心滑雪場建設會影響長城的保護和景觀風貌。籌備過程中,張家口提出“長城腳下看冬奧、冬奧賽場看長城”的口號,國家跳臺滑雪中心“雪如意”,就建在樺林東段古長城附近。問題在于,樺林東段古長城墻體呈遺址狀態,并沒有那么醒目,如何體現“長城腳下”這一地理特征呢?
郭建永作為專家參與了項目,最終確定的方案是,長城墻體和烽火臺以現狀整修為主,以一種新技術、新材料制成的燈網,勾勒出長城的空間形態。這便是樺林東段長城展示亮化工程。“白天看不出來,晚上點亮就很奪目,這是一種新的保護利用方式。”郭建永說。與此同時,樺林東段長城也完成了550米長城墻體和烽火臺、敵臺的整修。
這個項目不僅打消了郭建永的擔憂,也讓他看到,即便“最小干預”,長城利用也可以充滿想象力。古意與新意,在古老的長城上可以兼得。
關鍵詞: 長城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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