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市朝陽區光華路SOHO，里程LEGACY門店大門緊閉。10天前，8月14日，32歲的DCM（中國）董事魏萌在這里參加“飛躍力工作坊”課程時暈倒，兩天后因搶救無效去世。

里程LEGACY隨即陷入輿論暴風眼，被指“洗腦”“辱罵學員”甚至“精神傳銷”。8月18日，里程LEGACY公告稱，應家屬要求，為保護逝者及家屬的隱私未在第一時間披露相關信息，并轉發了魏萌丈夫對課程涉嫌“精神控制”的辟謠。

這并未讓質疑完全消退。事件不斷發酵，不少學員在社交媒體分享課程感受，稱常?！氨涣R到情緒失控，跪地大哭”，并被要求“發展下線”。據媒體報道，8月21日，里程LEGACY位于北京與深圳分部都已暫停運行，市場監管部門已介入調查。

里程LEGACY的課程模式源于20世紀90年代傳入中國的“教練技術”。該類課程在公司高管、中小企業主群體頗為盛行，除了要收取不菲的學費，還自創了自己內部獨特的話術，且課程保密程度高，新學員往往需要通過老學員的引薦才能加入。

類似的培訓機構其實早已見諸報端。2019年，曾在新三板掛牌的深圳眾鼎商學院被爆出涉嫌傳銷，多名學員在培訓期間突發精神疾病。同年12月，董事長在內的20余名高管被警方逮捕。這也是全國范圍內公安機關對利用企業“教練技術”在有害培訓領域偵破的第一宗案件。

這些打著“提高領導力”“改善親密關系”旗號的課程為何讓眾多高收入人群趨之若鶩？或許可以從曾參加過類似課程的學員口中窺見一二。

郭聲28歲互聯網運營主管

“高強度的課程讓我喪失了思考能力”

2019年8月，我參加了深圳里程LEGACY的課程。整個課程分為四個階段，第一部分是“探索”，現在叫“自覺力”，第二部分叫“蛻變”，現在叫“飛躍力”，也就是魏萌參加的那個課程。

第一個階段收費9800元，第二階段的費用是1.55萬元。參加完第二個階段的課程后，我就退出，對后續費用情況不太了解。

第一階段“探索”一共有三個環節，包括一個5日的工作坊、“創新生活面談”和“體驗說明會”。

工作坊的講師是一位來自美國加州的中年女性，一位來自中國臺灣的隨行翻譯。課程大概有7-8名學員參與，上課時要用遮光窗簾遮住自然光，整個房間里只有昏暗的燈光和音響設備。學員們的座椅圍成一個半圓形，正對著一個放著白紙的架子，講師會用馬克筆在白紙上寫內容。

其中一個環節讓我印象很深，大家面對面地坐在椅子上，手握著手對視5-10分鐘，全程一句話不說。

除此之外，講師還規定了一套內部打招呼的方式，對視、握手、擁抱。

整個課程主要是通過講故事和活動的方式引導我們去思考，感受內心被掩蓋的情緒。因為課程內容里有不少活動讓我覺得有啟發，所以我報名了第二階段“飛躍力”的課程。

和“探索”相同，最開始也是連續5日的工作坊，每天都是從早上10點開始，地點在一家酒店的會議室。

課程安排得很密集，從早上10點一直到次日凌晨。午餐和晚餐吃飯時間都是一個小時。密集的課程安排讓人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再加上連續上課帶來精神上的疲憊，很容易被帶著走。

上課的第一天，講師就要求參與課程的學員們承諾百分百參與、百分百做到，大家是一個整體。如果有人去上廁所，其他人都要停下來等他。

除了全部學員被要求視作整體外，還會兩兩分組，對方被稱作是“你的buddy（同伴）”，如果buddy遲到了、作業沒完成，你也受連累。

課程中有一些利用“囚徒困境”等心理知識設計而成的小游戲，學員們被分為A、B兩個小組進行心理博弈。

游戲結束后，每個學員被要求對游戲過程進行復盤，并引申到自己身上的弱點。學員要去回憶自己過去對家人、朋友許下但沒做到的承諾。整個過程都是讓你否定自己，回憶完之后要靜默消化，不能跟其他人講話。

還有一個類似的環節，要讓學員回憶過去的傷痛，比如原生家庭帶來的問題。隨后學員間互相對喊，大聲喊出自己的目標，喊得嗓子都啞了。

我記得這個環節里有個學員可能想到了父母帶來的傷痛，一度在現場失控尖叫，大聲痛哭。

然后，就是網傳魏萌參加的“四個人罵一個人”的環節。這個環節要求其他學員用挺過分的話去打擊你，比如說你懦弱、自私、膽小如鼠等，但不罵臟字。講師說，通過這個活動激發人內心的勇氣。

總的來說，課程參雜了各種各樣的東西，很難簡單定性。整個課程的設計運用了很多心理學上的東西，參與到課程中的人很難不被影響。這也是為什么我要把這段經歷分享出來，不是為了讓別人評論說“怎么會有人相信這種課程”，而是希望大家能夠了解這類課程，并且遠離它們。

李亮43歲中小企業主

“上完課我抱著妻子和兒子痛哭流涕”

我在2014年參加過所謂的“領導力”課程。當時還沒覺得有多么嚴重的影響，直到最近看了新聞，才發現魏萌參與的課程和我當時的經歷很類似?，F在回想起來感覺有些后怕，幸好自己神經比較大條。

因為時間比較久遠，一些具體細節已經記不清了。

當時，我還在廣東中山的一家制造業企業擔任銷售總監。在企業老板的大力推薦下，我和其他幾個總監級的同事報名了一個“領導力”課程，為期一個月，周六日上課，從早上上到晚上。

我們的培訓費用是老板自己買單的，老板說他自己也上了課，感覺收獲很大，希望我們也能感受下，從而提升內部的合作能力。

因為學員都是同一家公司的同事，課程被安排在了公司旁邊一家酒店的會議室里進行。課程的前半部分在室內進行，后半部分包含了一些素拓和野外求生的內容。

前半部分的內容和現在網上流傳出的內容比較類似，包括組隊互相“廝殺”的小游戲。我印象比較深的是一個叫“救生艇”的游戲。大家8個人一組，被視作是同一條船上的人，現在船馬上要沉了，只有4個人能活，大家輪流投票，決定誰生誰死。整個游戲氣氛搞得就好像真的要分出生死一樣，在講師的引導下，大家也都逐漸被帶入到那種氣氛里，我們組里有個女孩子，因為沒辦法做出決定，情緒崩潰，哭了很久。

還有個細節讓我印象很深。在培訓初期，講師會讓我們互相分享自己目前面臨的問題，讓大家商量看如何解決這個問題。講師則會一直在旁聽，把一些有用的細節記下來。我當時分享的是兒子調皮搗蛋、成績不好，作為父親我不知道該怎么做。

到了培訓中期，每個人都被要求深入挖掘自己的性格弱點，還要遭到其他人指責，如果指責得不夠有力，講師還會親自下場。輪到我的時候，可能是因為我的表情看起來不像是受到了“感染”的樣子，講師便狠狠地對我說：“你兒子之所以有今天這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全是你這個當父親的錯”。在這個環節，很多同事都哭了。我雖然沒哭，但心情也很低落。

當晚培訓結束后，我回家看到妻子和兒子，抱著他們大哭了一場，止不住地道歉，他們都被嚇了一跳。

野外素拓環節就比較偏向團隊合作方向。課程設計了一些所謂“超越極限”的內容。比如，要在有防護措施的情況下，爬到高空完成任務。我們團隊里有一個女孩有恐高癥，被嚇得不行。當時，我主動提出替她完成任務，還被教練大聲訓斥。

現在回想起來，感覺當時自己挺傻的。但在那種環境下，每個人都很容易被氛圍感染，主動融入其中。很多游戲的設置都會讓人主動暴露自己的某些陰暗面，甚至變成主動迫害其他人的“兇手”。

程莎35歲公司白領

“在親密關系課上，講師讓我們學女德”

我在2017年的時候差點加入到一個打著“親密關系”幌子，實則是在教授“女德”的課程里。幸好我當時比較冷靜清醒，早早就退出了。

一個關系不錯的高中同學，她拉了一個3、4個人的小群，說她最近在學習如何改善親密關系，有免費的試聽名額，可以邀請幾個朋友一起來聽。當時，我和老公正好面臨一些情感上的問題，經常吵架。于是，我也就同意試聽課程，看是否能真的帶來一些幫助。

課程大概有12個人參加，只有2個是男士，其他的都是女性，既有年輕些的，也有年紀偏大的。

授課導師看起來年紀很輕，有一堆名號，比如“澳洲華人心靈導師”“親密關系修復師”之類，但似乎沒有一個是由權威機構頒發的稱號，當時我心里就隱隱約約有了一絲懷疑。

導師推銷的是一個“15天關系療愈訓練營”，售價8000多元，號稱可以改善“五大關系”，即父親關系、母親關系、親密關系、自我關系和親子關系。

如今我已回想不起導師話術的具體內容，但大致說過，“我們人生中上過許許多多的課，但沒有一節課是教會我們如何面對生活中如何與父母、伴侶和孩子相處的。這堂課有必要補起來?！?/p>

隨后，導師又開始講授一些類似“迷信”一樣的內容，比如和母親的關系就是五行之中的“水”，父親關系則是“火”，父母關系也是陰陽之間的關系，搞好這兩個關系，能夠讓身體內的陰陽調和。

如果只是這些的話，我還能繼續待下去。但是聽著聽著，培訓就“變味”了。導師先是要求在座的12個人分成兩個組，在選組長的時候，不少人都有報名的意向，但導師說女性應該“低、下、柔”，要會選擇在合適的時候低頭，才能在社會中獲得足夠的競爭力。

隨后，導師又列舉了許多例子，來證明在家庭關系中，女方要像水一樣陰柔，學會服從，才能維持住親密關系。

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導師說在親密關系中，女性要學會情緒管理，要學會從“忍受”到“承受”再到“享受”，“享受”才是親密關系的最高境界。我實在聽不下去，于是找了個借口提前離開。

隨后，我聯系了介紹我參加課程的高中同學，問她是否知道課程傳授女德內容。她說上過一期課程，覺得無所謂，“如果真能幫助改善和老公、孩子的關系，我覺得學點也挺好”。聽到這里，我覺得價值觀相差太大，之后也沒了聯系。

訓練營的工作人員后來還聯系了我，問我是不是對課程內容不滿意。那個工作人員說，我參加的那期課程中，有5、6個人都花錢報名了訓練營。這么看來，他們的“洗腦”還是很有效的。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郭聲、李亮、程莎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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