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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文:巴爾-薩戈斯諸神——羅伯特·E·霍華德

原名:The Gods of Bal-Sagoth

譯者:浪漫之鉤

未經譯者允許,禁止無端轉載


(資料圖片僅供參考)

正文:

Chapter 1.

風暴中的鋼鐵

打斗飛快又絕望;短暫出現的光亮中,有張兇暴、留著胡子的臉顯現在特洛格眼前,他迅捷的戰斧已然揮出,斬開了那人的下巴。緊隨在閃電之后的,這剎那間徹底的黑暗中,一次看不見的攻擊掠過了特洛格的頭頂,將頭盔從他的腦袋上掃了下來,他盲目地還擊過去,感覺自己的斧子陷進了血肉之中,還聽見有個人嚎叫了一聲。暴烈天際上的那火光再度躍起,為蓋爾人[注]照出了這幕景象:野蠻的臉龐組成的一道圓圈,明亮的兵刃連成的邊界,將他圍困于當中。

[注:Gael,即愛爾蘭人,在本文中指的就是特洛格。]

背靠主桅,特洛格閃避著,出擊著;接著,有個巨大的聲音轟響起來,穿破了這場爭斗的狂亂,在電光石火的一瞬間,蓋爾人的目光捕捉到了一個魁梧的身形——一張古怪地令人感到熟悉的臉。之后,整個世界崩裂在了被火焰擊中而迎來的黑暗中。

意識緩慢地恢復了。特洛格首先察覺到的,是一種無法控制的動作,他整個人都在搖擺、晃蕩著。隨后,感覺頭腦鈍重,一陣陣地搏動著,令他倍受折磨,他試著想抬起雙手摸去。接著,他明白了自己的手腳都已被捆上——并不算什么全新的體驗。視野清晰,展示出自己正被綁在龍頭船[注]的桅桿上,是這船上的戰士把他擊倒了。為什么他們饒了他一命呢?他無法理解。因為,如果對方完全了解了他的話,就會知道,這是一個亡命徒——一個被逐出自己氏族的人,他的族人是不會支付任何贖金,來把他救出這個名副其實的地獄深坑的。

[注:dragon ship,維京海盜的船首一般做成龍頭形狀,所以下文又叫它“蛇船”(serpent ship)。]

風力已經大幅下降了,但這片深沉的大海仍洶涌著,拋甩著這艘長長的戰艦,它仿佛一根小木片,從深淵般的低谷,蕩向泛著白沫的波峰。一輪銀色的明月,穿過殘破的云層凝望而來,照亮這騰躍翻滾的波濤。那蓋爾人成長于野性的愛爾蘭西海岸,心里清楚這條蛇船已經廢了。能這么說,是依據她在海中苦苦掙扎的方式:她深深犁進海面的泡沫里,在浪花升高時不斷側傾。沒錯,一直肆虐在南方水域一帶的這場暴風雨,足以破壞哪怕是這樣一艘堅固的、由維京人建造的船舶。

這場颶風,同樣也捕獲了那艘法國大船,風暴驅使她偏離了航線,向南方遠去,而特洛格是上面的一名乘客。沒日沒夜,陷入這盲目的、嚎叫不息的混亂,大船被丟入其中,在風暴面前如同一只受傷的小鳥般飛舞著。就在暴風雨的這凌虐折磨之中,從這艘更低矮也更寬闊的航船上方飛掠的云層里,一個尖喙狀的船頭聳然浮現,一根根鐵鉤爪已經搭了上來。無疑,這些北歐人是群狼,他們心頭燃燒著嗜血的欲望,毫無人性。在風暴帶來的驚恐與咆哮中,他們吼叫著躍上船來,展開了廝殺,每當狂暴的天神向他們傾瀉下自己全部的怒火時,每當兇暴的波濤震撼天地,威嚇著要把兩條船都吞沒時,這些海狼的怒氣便充溢到了最高點——這真正的海洋之子們,他們那最狂野的肆意,在各自的胸膛中不斷回響。這更接近一次屠殺,而不是戰斗——在這艘已走向滅亡的大船上,那個凱爾特人是唯一的戰士——此時,他還記得,就在被擊倒之前,自己曾瞥見的、那張令人奇怪地感到眼熟的臉。是誰——?

“你好啊,我大膽的達爾卡希人[注],我們好久沒見了!”

[注:Dalcassian,愛爾蘭人中的一支部落,統治著西南部的托蒙德地區。]

特洛格注視著站在面前的這個人,此人正用雙腳緊緊抵著上下起伏的甲板。他有著高大的身材,比特洛格高出足足半個頭,站著有六英尺還多出不少。他的雙腿像是兩根柱子,手臂如同橡木與鋼鐵。胡子是純金色的,堪比他戴著的那圈碩大的臂環。一件鱗甲襯衫,增強了他好戰的外形,就像那頂帶角的頭盔,也仿佛抬升了他的高揚。但那雙鎮定的灰色瞳孔里并沒有怒意,正平靜地凝望向蓋爾人那郁郁燃燒的藍眼睛。

“撒克遜人阿瑟爾斯坦(Athelstane)!”

“沒錯——時間過去很久了,自從你給了我這個之后,”那個巨人指了指他太陽穴上一塊淺淺的白色傷疤。“我們似乎注定了總在狂暴的夜晚相遇——第一次交手的那晚,你燒了托爾菲爾(Thorfel)的宴會廳。后來我倒在了你的戰斧下,你又從布洛加爾(Brogar)帶的那些皮克特人(Picts)手里救了我——讓我成了跟著托爾菲爾的整伙人里,唯一的幸存者[注]。今晚就是我把你打翻的。”他碰了一下系在肩頭的那柄巨大的雙手劍,結果特洛格臭罵了起來。

[注:兩人上一次相遇的故事,以及特洛格的人物背景,可參閱霍華德的另一篇小說《黑暗之人》(The Dark Man)。]

“別,別罵我啊,”阿瑟爾斯坦露出了難過的表情。“那一擊本來可以殺了你的——但我是用劍身拍過去的,不過,我知道你們愛爾蘭人都長著該死的硬腦袋,所以打的時候用上了兩只手。你已經失去意識好幾個小時了。洛德布羅格[注]原本是要把你連同商船上剩下的船員都宰了,是我為你討了一條命。不過,這些維京人只同意在某個條件下饒了你,那就是要把你捆在桅桿上。他們早就聽說過你了。”

[注:Lodbrog,名字原型是維京傳說中的一位傳奇國王Ragnar Lothbrok。]

“我們在哪兒?”

“別問我。風暴把我們遠遠刮出了航線。之前我們正要開去襲擾西班牙海岸。天降好運,把你們的船送來,那當然要抓住這個機會了,然而卻幾乎沒什么戰利品。現在,我們正隨著海流飛馳,不知所措。轉向舵壞了,整條船也都廢了。或許我們現在正漂在世界的邊緣上,也說不定呢。只要你發誓加入我們,我就放了你。”

“要我發誓加入這幫地獄頭子!”特洛格嘶叫道。“我寧可跟這條船一起沉下去,綁在這桅桿上,永遠睡在這綠色的海水底下。唯一遺憾的,是我沒法多送走幾個海狼,讓他們加入之前被我送進煉獄的那上百個同黨!”

“慢著,慢著,”阿瑟爾斯坦大度地說,“人總要吃飯啊——嘿——我待會至少可以松開你的手——現在,張嘴吃了這塊肉吧。”

特洛格低下頭,湊向那一大塊肉,大口大口地撕咬了起來。撒克遜人看了一會兒,隨后轉身離開了。真是個怪人,特洛格深思著,這個叛逃的撒克遜人,跟著北方來的狼群四處狩獵——在戰場上是個野蠻的勇士,但此人的性格中還有著幾絲仁慈,使他不同于他所結交的這些人。

戰艦在夜里盲目地晃悠前進著,阿瑟爾斯坦又回來了,帶著一大牛角杯起泡的麥芽酒,并說起了一件事:烏云正在重新聚集,遮蔽著翻騰的海面。他給蓋爾人的雙手放松了束縛,但特洛格的雙腿和身體上仍圍著繩索,將其緊緊捆在桅桿上。掠奪者們沒空關注這個囚犯;他們花費大量的精力,都用在保證這條殘廢的破船的安全上,免得它沉到腳下的大海里。

最終,特洛格確信,在海浪的沖刷聲之上,他的耳朵偶爾能捕捉到一種深沉的嚎叫聲。這音量還在升高,連聽力更遲鈍的北歐人,也全都聽見了,就在此時,戰船如同一匹被驅策著的快馬,猛烈騰躍起來,每一塊木材都在拉拽著。仿佛是由于魔法,云層在黎明時分變淡了,向各個方向翻滾開去,露出了一塊荒蕪的空曠地帶,這是一片涌動的灰色水域,還有一線長長的白浪,就在他們正前方。礁石邊那泛著泡沫的陣陣狂潮之后,聳立著大地,明顯是座島嶼。那嚎叫聲抬高到了震耳欲聾的地步,這時,長條戰艦落入了海潮的激流中,一頭沖向了她的終結。特洛格看見洛德布羅格在東奔西跑,他揮舞著拳頭,咆哮著一些毫無用處的命令,長長的胡子飄揚在風中。阿瑟爾斯坦穿越甲板跑了過來。

“沒有機會了,我們所有人都完了,”他低吼著,切斷了蓋爾人身上的束縛,“但你也只會和其他人一樣——”

特洛格一躍而起,放開了手腳。“我的戰斧在哪里?”

“在那兒,那個武器架上。可是,以托爾之血啊,喂,”大個子撒克遜人非常驚奇,“現在這時候,你別給自己找麻煩啊——”

特洛格已經一把抄起了斧子,修長、優雅的斧柄那熟悉的觸感,讓自信心像葡萄酒一般流過他的血管。這柄戰斧幾乎就和他的右手一樣,是他身體的一部分;如果必須死的話,他也希望,死時能將斧子握在手中。他匆忙將其掛在腰帶上。被俘的時候,自己所有的盔甲都讓人扒走了。

“這些水域里有鯊魚,”阿瑟爾斯坦說著,準備解下自己的鱗甲。“要是我們不得不游泳的話——”

猛的一下沖擊,戰艦撞了上去,這一下震斷了她的桅桿,把船頭像玻璃一樣摔得粉碎。龍嘴被高高地彈飛到了半空,人們如保齡球瓶一般,紛紛從歪斜的甲板上滾落。過了一會兒,她穩定了下來,像活物似的搖顫著,接著便從暗礁上向下滑去,沉進了一團令人眼前一黑的窒息浪花之中。

特洛格已經離開甲板,開始了一段長時間的潛水,帶著自己游向遠方。眼下,他在一片騷亂中向上游去,瘋狂地與波濤搏斗了一小會兒后,他抓住了被潮水甩上來的一塊船體殘骸。這么爬上去時,有個人影碰了他一下,又再度沉了下去。特洛格一甩手,深深地探入水中,攥住了一條系劍帶,把一個人拉了起來,放在了這只臨時性的木筏上。就在這一瞬間,特洛格已經認出,那人是撒克遜人阿瑟爾斯坦,他仍然穿戴著一身盔甲,根本來不及卸下來。這人似乎一片茫然。他四肢無力,軟趴趴地躺著。

特洛格現在還記得,穿越碎浪的這段行程,就像一場混沌的噩夢。潮水撕扯著他們,將脆弱的小船丟向深深的波谷,接著又把他們扔進空中。什么也做不了,唯有堅持,以及相信運氣。特洛格便堅持著,用一只手抓著撒克遜人,另一只手抓著他們的木筏,哪怕他的手指被拉拽到仿佛要撕裂了。一次又一次,他們幾乎要走投無路;但隨后,在某種奇跡下,居然又撐了過來,能相對冷靜地駕浪前行,特洛格看見,在一碼外的地方,有一條精瘦的魚鰭劃開了水面。它盤旋著游了過來,特洛格解下自己的戰斧,一擊砍去。海水瞬間染成了紅色,一團彎曲的身形讓小船震動了起來。鯊魚撕碎了它們的兄弟,特洛格一路用雙手作槳,趕著粗糙的木筏游向岸邊,直到他終于感受到了地面。他半背半扶地帶著撒克遜人,涉水走上沙灘;接著,盡管身如鋼鐵,特洛格·奧布萊恩(Turlogh O’Brien)還是終于癱倒在地,筋疲力盡,不久便無聲地睡著了。

Chapter 2.

來自深淵的諸神

特洛格沒有睡太久。當他醒來時,太陽才剛剛從海平線上升起。蓋爾人站了起來,感覺煥然一新,就像是自己睡過了整整一夜似的,他看向四周。寬闊的白色沙灘以和緩的坡度從水中伸出,通向一大片正在擺動著的、壯觀的森林。這兒似乎沒有灌木叢,只見那些巨大的樹干如此緊密地靠在一起,以至于他的視線都無法鉆透過叢林。阿瑟爾斯坦跟特洛格隔著一段距離,正站在一座延伸入海中的沙嘴上。那個高大的撒克遜人倚著他的巨劍,遙望著礁石的方向。

沙灘上,到處都倒著被沖上岸的、僵硬的人體。突然,一聲得意的吼叫從特洛格的雙唇間迸發而出。神明送來的禮物,就在他的腳下;有個死去的維京人倒在那里,全副武裝,穿戴著頭盔和鎧甲,戰艦沉沒時,這人根本沒有時間卸下盔甲,特洛格看出這些東西原本都是他的。甚至還有那面輕便的圓盾,系在北歐人的背上,這也是他的。特洛格確實愣了一下,好奇怎么他的裝備全都變成了同一個人的私人財產,但他沒有停手,依然扒光了那個死人,戴上樸素的圓形頭盔,穿好了黑色的鎖子甲。這么武裝齊備后,他踏上沙灘,走向阿瑟爾斯坦,眼睛里閃著不悅的兇光。

當他走近時,撒克遜人轉過身來。“祝賀你,蓋爾人,”那個戰士迎接道。“洛德布羅格船上的所有人里,我們兩個就是全部的幸存者了。饑餓的綠色大海把他們全吞了。托爾啊,我欠你一條命!帶著這些鎧甲的重量,還有腦袋在欄桿上撞出來的裂口,要不是有你的話,我基本都可以確定是鯊魚的食物了。這些事情,現在感覺都好似一場夢。”

“你救過我,”特洛格低聲吼道。“我也救過你了。現在債還清了,賬也扯平了,那就舉起你的劍來,我們做個了斷。”

阿瑟爾斯坦盯著他。“你要跟我打架?為什么——為了什么——?”

“我仇恨你的族類,就像仇恨撒旦!”蓋爾人咆哮道,他熾烈的眼神中閃著一抹瘋狂。“你們這群野狼一直在劫掠我的人民,已經有五百年了!南方大地上那些冒著煙的廢墟,潑灑著鮮血的一片片海洋,都在呼喚著復仇!一千個被擄走的女孩的尖叫聲,正在我的耳朵里回響著,日日夜夜回響!但愿北歐人都只帶著一個胸膛,來給我的斧子劈開!”

“可我不是北歐人啊,”那個巨人苦惱地嘟噥道。

“你更可恥,叛徒,”發狂的蓋爾人亂嚎著。“自己防守好,別讓我就這么無情地把你砍翻!”

“我不喜歡這樣,”阿瑟爾斯坦抗議著,舉起了他那把威風的兵刃,灰色的眼睛里,目光嚴峻但并不害怕。“人們說的是對的,他們說你這人有些瘋狂。”

對話結束,兩人準備要投入到那種致命的舉動中了。蓋爾人逼向他的敵人,蹲踞著,如一只黑豹,眼中光芒閃閃。撒克遜人等待著廝殺的開始,他雙腿大張著抵住地面,用兩只手握著高舉起劍。這一場,是特洛格的戰斧與盾牌,對上阿瑟爾斯坦的雙手巨劍;一場競技,兩種結果,都可能在一招之內了結。就像是兩只雄壯的叢林猛獸,他們上演著自己這致命的、警惕的游戲,接著——

正當特洛格繃緊肌肉,預備著那死亡一躍時,一個可怕的聲音劃破了寂靜!兩人都嚇了一跳,往后退去。從身后的森林深處,傳來了一聲詭怪、非人的尖叫。尖銳刺耳,盡管音量本就非常巨大,這響聲卻仍在越升越高,直到最后終止在了最高點,仿佛惡魔的歡呼,仿佛某只令人毛骨悚然的食人妖,在欣喜地端詳著它的人類獵物時,發出的嘶叫聲。

“托爾之血啊!”撒克遜人喘著粗氣,垂下了他的劍鋒。“那是什么?”

特洛格搖了搖頭。就算是他這鐵打的神經,也略微顫抖了起來。“森林里的某個魔鬼。這是一塊古怪的土地,處在一片古怪的海洋中。或許是撒旦本人在統治著這里,或許這兒就是地獄的大門。”

阿瑟爾斯坦看上去猶豫不定。他信異教比信基督更多一些,他所認為的惡魔是指異域的那些魔鬼。但它們的殘酷,并不會因此就略少一點點。

“那個,”他說,“我們先放下矛盾吧,等我們看看那可能是什么再說。兩把兵刃好過一把,不管是要用來對付人還是魔鬼——”

一聲狂野的嚎叫驟然打斷了他。這次是人的聲音,這當中的恐怖與絕望,讓人心驚肉跳。隨聲而來的,是快速的腳步啪嗒聲,和樹木間某個沉重的身軀粗笨的沖撞聲。兩位戰士急轉過身,朝向聲音傳來的方向,一名半裸的女子越過深深的樹影飛奔了過來,就像是被風刮起的一片白色的樹葉。在她身后,松開的頭發飄蕩著,如一團金色的火焰,白色的肌體,在早晨的陽光下閃閃發亮,她的眼中,放射著狂暴的恐懼。在她后面——

連特洛格的毛發都豎了起來。追趕著逃命女孩的那個東西,既不是人,也不是野獸。外形上,它像是一只鳥,但這樣的一只鳥,恐怕在世界上其他地方已經有許多年月未曾有人見過了。它高聳屹立,大約十二英尺高,魔鬼似的腦袋上,長著邪惡的紅色眼睛和殘忍的、彎曲的喙,這頭顱大得跟馬頭一樣。拱形的長脖子比人的大腿還粗,那對帶爪的大腳,要抓住那個逃命的女子的話,大概就像老鷹抓住小麻雀一樣。

這些事情,特洛格都是在一瞥之下看見的,這一瞬間,他已撲到了怪物與獵物之間,女孩大叫一聲,癱倒在了沙灘上。怪物兀然聳立在他上方,如同一座死亡之山,邪惡的尖喙猛戳直下,在他舉起的盾牌上砸出了凹坑,這沖擊撞得他踉蹌不已。同一時間,他也已然擊出,但鋒利的斧頭卻陷進了一大團蓬松、尖利的羽毛中,沒有造成傷害。鳥喙又一次朝他飛射而來,在這兇險的關頭,往側面的一下猛躍救了他一命。接著,阿瑟爾斯坦跑了進來,他張開雙腿牢牢站定,用上了全部的力量,雙手合力揮動巨劍。威武的劍刃從怪物的膝蓋下劈過,斬斷了其中一條大樹一般的粗腿,隨著一聲可憎的尖嘯,對面的怪物塌倒在地,瘋狂地拍打著那對又短又沉的翅膀。特洛格轉過戰斧,揮舞斧刃背面的尖錐,刺在了那兩只明亮的紅眼睛中間,丑陋的巨鳥抽搐著蹬了幾下腿,便一動不動了。

“托爾之血啊!”阿瑟爾斯坦的灰眼睛里閃耀著戰斗的渴望。“我們真的來到了人間的邊界——”

“小心盯著森林,別又出來一只,”特洛格怒喝道,又轉頭看向那個女人,女孩已經自己爬了起來,她氣喘吁吁地站著,睜大了眼睛,滿是驚奇。這是根鮮麗的嫩芽,高挑,四肢修長,身姿苗條,曲線又優美。她身上唯一的服飾,是薄薄的一小塊絲綢,隨意地圍在她的腰胯上。雖然衣物的稀少暗示這是個野人,然而她的皮膚卻如雪一般潔白,她散開的頭發,是最極致的純金色,眼睛則是灰色。此刻,她正匆忙地說著話,是北歐腔調,說得結結巴巴的,就像是很多年沒有說過這種話了似的。

“你們——你們是什么人?你們什么時候來的?你們在諸神島(the Isle of the Gods)上做什么?”

“托爾之血啊!”撒克遜人叫嚷道;“她和我們同一族類!”

“別扯上我!”特洛格喝罵道,即使到了這種時候,他也無法忘記自己對那北方民族的仇恨。

女孩好奇地看著兩人。“自從我離開后,這個世界肯定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顯然她的精神已經恢復,能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了,“否則這是怎么回事,狼和野牛居然一起捕獵?根據你的黑頭發來看,你是個蓋爾人,而你,大個子,說話有含糊不清的特點,你除了是撒克遜人,不會有別的可能。”

“我們是兩個流浪者,”特洛格答道。“你看到散落在海岸邊的這些死人了嗎?他們是那條載著我們來到這里的龍頭船的船員,是被風暴趕過來的。至于這個人,阿瑟爾斯坦,曾經是威塞克斯人[注],他是那條船上的一名劍士,而我則是船上的俘虜。我叫黑特洛格(Turlogh Dubh),曾是奧布萊恩氏族的一位頭領。你是誰?這里是什么地方?”

[注:Wessex,撒克遜人在不列顛島南部建立的一個王國。]

“這里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國度,”女孩回答說。“羅馬、埃及、中國,和它相比都不過是群嬰兒。我叫布倫希爾德(Brunhild),是拉內·托爾芬(Rane Thorfin)之子的女兒,來自奧克尼群島[注],另外,直到沒幾天前,我還是這個上古王國的女王。”

[注:Orkneys,位于蘇格蘭東北方向,歷史上這里曾長期被維京人統治。]

特洛格遲疑地看著阿瑟爾斯坦。這聽起來就像在聊魔法。

“經歷過我們剛剛看到的事情后,”那個巨人嘟囔道,“我已經準備好相信任何事了。莫非你就是拉內·托爾芬之子的那個被劫走的孩子嗎?”

“對!”女孩大叫道,“就是我!是瘋子托斯蒂格(Tostig the Mad)干的,當時他突襲奧克尼,趁拉內不在,放火焚燒我們家的農莊——”

“后來托斯蒂格從世間消失了,無論是在地面——或是海上!”阿瑟爾斯坦插嘴道。“他真的是個瘋子。很多年前,我曾和他一起航行過,參與了一次劫掠,那時我還只是個年輕人。”

“也正是他的瘋狂,將我拋到了這座島上,”布倫希爾德答道;“因為,在襲擾過英格蘭海岸之后,他腦子里的那團火,驅使著他向海外航行,進入未知的海域——往南,往南,不斷往南,最終,甚至連他率領的那兇暴的群狼都嘀咕了起來。后來,一場風暴驅趕著我們撞上那些暗礁,不過那是在另一塊海灘上,礁石撕碎了龍頭船,正如你們的船昨晚撞碎那樣。托斯蒂格和他那些壯漢都暴斃在了海浪中,而我扒住了船體的碎片,諸神的一念之仁,把半死不活的我丟上了岸。當時我十五歲。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我發現有個奇怪、可怕的民族定居在這里,一個棕色皮膚的部族,他們知道很多黑暗的魔法奧秘。土著們發現我躺在海灘上,失去了知覺,由于我是他們見過的第一個白人,于是這里的祭司揣測說,我是大海帶給他們的一位女神,這些人是崇拜大海的。因此,他們把我放在神廟里,和其他那些稀奇古怪的神擺在一起,并向我行禮致敬。而他們的大祭司,老戈丹(Gothan)——他的名字應該受詛咒!——他教了我許多詭異又嚇人的事情。不久,我學會了他們的語言,以及祭司們內部之間大量的秘密。到了長大成人的時候,對權力的渴求,在我心里擾動了起來;因為,北歐的人們,生來就是要統治世界各地的土著,對一位海上王者的女兒來說,這里的生活也并不合適:溫順地坐在神廟里,接受著那些貢品,水果、鮮花,還有人祭!”

她停了一下,眼中光芒閃耀。的確,她看上去完全就像自己所屬的那個兇暴種族,一個典型的北歐女子。

“呃,”她繼續說道,“有一個愛上了我的人——科塔爾(Kotar),一位年輕的酋長。在他的參與下,我策劃了一次行動,最后成功起事,掙脫了老戈丹的枷鎖。那是一段大膽妄為的日子,計策與反計策,陰謀、反叛、血色的屠殺!男人、女人,像蒼蠅一樣成群死去,巴爾-薩戈斯的街道變為一片鮮紅——不過,結局是我們贏了,科塔爾和我!安加爾(Angar)王朝在一個血腥暴烈的夜晚迎來了結局,我登上了諸神島的至高王位,既是女王,又是女神!”

她將自己的整個身軀都挺直了起來,那美麗的臉龐上,放射著猛烈的、驕傲的光彩,她高昂著胸膛。剎那間,特洛格感覺著迷,又立刻心生反感。他見識過統治者們崛起又隕落,在女孩那簡短的敘述語句之中,他讀出了血腥與殺戮,殘暴與背叛——感受到了這個女孩或是女人的那深入本質的無情。

“可如果你是女王,”他問道,“那這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我們發現你在自己領地的森林里逃亡,在被那只怪物獵殺,像一個逃跑的婢女一樣?”

布倫希爾德咬著嘴唇,一股憤怒的紅暈爬上了她的臉頰。“是什么東西,讓每一個女人,無論她是什么地位,最終都墜落倒臺?我信任著一個男人——科塔爾,我的愛人,我和他分享自己的統治。他卻背叛了我;我升他為王國最高權威,僅次于我自己,可這之后,我卻發現他偷偷向另一個女孩示愛。我把他們都殺了!”

特洛格冰冷地笑了:“你是個真正的布倫希爾德[注]!然后呢?”

[注:在某些神話故事里,布倫希爾德是一位北歐女武神。]

“科塔爾受到人民的愛戴。老戈丹把他們挑動了起來。允許那個老家伙活下來的時候,我就已經犯下了人生中最大的錯誤。然而我不敢宰了他。就這樣,戈丹起來和我作對,就像我之前起來和他作對一樣,士兵們叛變了,殺死了那些效忠于我的人。至于我,他們俘虜了我,卻不敢殺;畢竟我是一位女神,他們信這個。于是,黎明之前,因為害怕人們會再度改變想法,恢復我的大權,戈丹決定將我帶到環礁湖去,那座湖分隔開了這一帶和島上的其他地方。祭司們劃船穿過環礁湖,把我赤裸又無助地留下,聽任命運安排。”

“命運,指的就是——這個?”阿瑟爾斯坦用腳碰了碰那具巨大的尸骸。

布倫希爾德打了個哆嗦。“傳說許多年前,島上有很多這樣的怪物。他們與巴爾-薩戈斯的人民交戰,吞噬了數以百計的島民。但最后,在島的主體部分的那些全都被消滅了,環礁湖這邊的也都死了,只剩下這只,他在這里已經盤桓了若干個世紀了。舊日的時光里,人類中的豪杰們曾前來與他對決,然而他是所有魔鳥中最強大的一只,殺害了每一個挑戰者。于是,祭司們便將其奉為一位神明,留下島的這一部分給他。沒有人會來這里,除了那些被作為祭品帶過來的人——比如我。他無法過去主島那邊,因為環礁湖里有大群大群的巨型鯊魚,哪怕是他,都會被撕成碎片。

“有一陣子,我躲過了怪物,在樹木間潛行,不過,最終他還是窺探到了我——后面的事情你們都知道了。我欠你們一條命。那,現在你們要怎么處置我呢?”

阿瑟爾斯坦看向同伴,特洛格聳了聳肩。“除了在這座森林里餓死,我們還能做什么?”

“我來告訴你們吧!”女孩叫道,她的聲音清脆嘹亮,眼睛里重新閃起了光芒,是那靈活的大腦在飛速運轉著。“這個民族流傳著一個古老的傳說——鐵人自海中到來,巴爾-薩戈斯城便將隕落!你們兩個,穿戴著鎧甲和頭盔,要是走到那些對盔甲一無所知的土著人面前,在他們看來仿佛就是鐵人!你們殺了鳥神格羅斯-戈爾卡(Groth-golka)——而且和我一樣,是從海里來的——人們會把你們視如神明。跟我來吧,助我贏回我的王國!你們會成為我的左右手,而我會報以堆積如山的榮耀!華美的衣飾、恢宏的宮殿、最冰瑩秀麗的姑娘,都是你們的了!”

種種許諾從特洛格的腦中一劃而過,沒有留下一絲痕跡,不過,這個提議里那些狂放、盛大的部分,讓他心頭一動。他強烈地渴望著,想去看看布倫希爾德說的這座陌生的城市。而且,兩名戰士和一個少女,為了一頂王冠與整個國家對抗,這個想法,在他那凱爾特游俠騎士之魂的極致深處,騷動不已。

“不錯,”他說。“你呢,阿瑟爾斯坦?”

“肚子里空蕩蕩的,”那個巨人大吼著。“領我去有食物的地方,我會殺翻那堆祭司和士兵,自己開路過去。”

“帶我們去那座城市!”特洛格對布倫希爾德說。

“好喲!”她尖叫著,高高地甩起了白皙的雙臂,陷入狂熱的喜悅之中。“讓戈丹、斯卡(Ska)和杰爾卡(Gelka)瑟瑟發抖吧!有你們支持,就能贏回他們從我頭上扯下來的王冠,這一次,我不會再饒恕自己的敵人了!我要把老戈丹從最高的城垛上扔下去,哪怕他的那些惡魔的嚎叫聲,就搖蕩在這世界的內里最深處!我們將拭目以待,看看那位神明戈爾-格羅斯(Gol-goroth),是否會站出來,面對這從下方砍斷了格羅斯-戈爾卡的鳥腿的利劍。現在,從這坨死尸上把腦袋剁下來,讓眾人知道你們已經戰勝了鳥神。現在,跟我來,太陽正爬上天空,而今晚,我就將睡在自己的宮殿里!”

三人穿行在陰影中,步入了繁盛的森林。那糾纏盤繞在一起的樹枝,高懸在他們頭頂幾百英尺的地方,營造出了如此暗淡、奇異的光影,仿佛將日光過濾了一番似的。看不到任何生命,只是偶爾飛過一只色彩花俏的小鳥,或是有巨大的猿猴掠過。這些獸類,布倫希爾德說,都是另一個時代的幸存者,它們不會傷人,除非受到攻擊。這時,植被出現了少許變化,樹木變稀疏了,也更矮小了,枝條間能看到各種各樣的水果。一路上,布倫希爾德向戰士們指點哪些果實可以摘下來吃。享用這些水果讓特洛格相當滿意,不過,阿瑟爾斯坦雖然也大口大口地吃著,卻并不怎么開心。他習慣了那種厚重充實的食物,比如組成他過去日常飲食的那些東西,對于這么一個人來說,水果這種給養太輕飄飄了。即使在特別能吃的丹麥人(Danes)里,這個撒克遜人吞下牛肉和麥芽酒的能力也是大受欽佩的。

“看!”布倫希爾德尖厲地大叫起來,她停下腳步,伸手指去。“巴爾-薩戈斯的尖塔!”

透過樹木的間隙,戰士們窺見了少許:潔白、明亮,顯然還很遙遠。那是一副虛幻的景象,矗立的城垛,高聳入天,羊毛般的云朵懸浮其間。這一幕喚醒了蓋爾人玄秘的靈魂深處那些奇幻的夢境,甚至連阿瑟爾斯坦都靜了下來,好像他也被其中那種異域的美與神秘打動了一樣。

于是,他們繼續前進,穿越森林,由于樹梢遮擋視線,有時看不到遠處的那座城市,有時又重新能看見了。最終,三人走出了森林,來到了一片低矮、傾斜的水濱,那是座寬廣的藍色環礁湖,美麗的景色完整地呈現在了他們眼前。從對岸開始,這個國度以一個悠長、舒緩的坡度起伏,斜斜向上,如同巨大、緩慢的海潮,綿延至幾英里外,最后止步于一片藍色山峰的山腳下。這些突起的寬闊山包上,覆蓋著深深的草叢和一簇簇樹木。同時,隔著好幾英里外的每個方向上,都能看到那一圈濃密的森林,彎彎曲曲地向外鋪展到了遠方。布倫希爾德說,這圈森林,把整座島嶼圍了起來。在那些夢幻的藍色山峰中間,孕育著古老悠久的巴爾-薩戈斯城,它那白色的城墻,那如寶石般蔚藍的高塔,鮮明潔凈地映襯在清晨的天空中。那種遙遠難尋的感覺,已經變成了一種幻象。

“這難道不是個值得為之一戰的國度嗎?”布倫希爾德高喊道,聲音洪亮高亢。“快——我們快來把這枯木綁成一只木筏。在這片鯊魚出沒的水域,要是游過去的話,可活不了片刻。”

就在這時,有個身影從對岸高高的草叢里一躍而起——是一個赤裸的、棕色皮膚的男人,他大張著嘴,盯著這邊看了一會兒。接著,當阿瑟爾斯坦放聲呼喊,舉起了格羅斯-戈爾卡那顆陰森的頭顱時,那家伙受到驚嚇,大叫了一聲,像只羚羊一樣飛奔著溜了。

“是戈丹留下的一個奴隸,看我有沒有試圖游過環礁湖,”布倫希爾德憤怒又得意地說道。“就讓他跑回城里,去通知他們吧——不過我們要動作快點,盡快穿過湖泊,趕在戈丹抵達這里,阻斷我們的行進路線之前。”

特洛格和阿瑟爾斯坦已經在忙碌了。四周倒著一大堆枯木,他們削掉木頭上的枝椏,用長藤將其綁到一起。只花了很短的時間,兩人便已造出了一只木筏,造得粗獷又笨拙,但足以載著他們穿越湖面了。三人踏上另一邊的湖岸后,布倫希爾德放下心來,坦率地松了口氣。

“我們就直線前進往城里走,”她說。“那個奴隸已經先一步到了,他們會一直在城墻上看著。有一條顯眼的路,是我們唯一的路徑。托爾之錘啊,可我真想看看戈丹的臉上是什么表情,在那個奴隸報告的時候,告訴他說,布倫希爾德回來了,還帶著兩個陌生的戰士,以及她被作為祭品獻去的那個東西的腦袋!”

“你掌權的時候,為什么不殺了戈丹呢?”阿瑟爾斯坦問道。

她搖了搖頭,眼中布滿了某種類似恐懼的東西:“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有一半的人憎恨戈丹,另外一半則熱愛他,但所有人都怕他。城里最年長的那些老人都說,他們還是嬰兒時,戈丹就已經很老了。人們相信,他與其說是祭司,不如說更接近神,我也曾親眼見他做出一些恐怖、神秘的事情來,那已經超越了常人的能力。

“不但如此,在我還僅僅是他手里的傀儡的時候,那時我只能接觸到外層的機密,卻已見識過了許多令人心生寒意的場景。我曾目睹,怪異的影子在午夜里順著城墻飛過,于夜深人靜之時,在漆黑的地下通道中摸索著,我曾在這種夜里聽到褻瀆神明的聲響,感覺到那里存在著什么丑惡的事物。有一次,我聽見驚悚的、仿佛淌著口水的號叫聲,是那個無法描述的魔物,戈丹將其鎖在群山內部深藏著,而此等山巒之間,就安眠著這巴爾-薩戈斯城。”

布倫希爾德顫栗了起來。

“巴爾-薩戈斯有很多神明,但其中最偉大的,是戈爾-格羅斯,永恒地端坐在陰影神廟(the Temple of Shadows)中的黑暗之神。推翻戈丹的威權后,我禁止人們崇拜戈爾-格羅斯,并讓祭司頌揚那位唯一的真神,阿-阿拉(A-ala),大海的女兒——我自己。我還命令一些壯漢帶上沉重的錘子,去砸爛戈爾-格羅斯的神像,然而,擊打之下,粉碎的卻只有錘子,揮舞鐵錘的人也都受了奇怪的傷。戈爾-格羅斯是不可摧毀的,沒有出現半點破損。于是我罷手了,封上了陰影神廟的大門,直到我被推翻時才再次打開,戈丹一直潛藏在城中,躲在各種隱秘的地方,到這時也重新能為所欲為了。之后,戈爾-格羅斯又一次將全城籠罩在他的極致恐怖之下,而海洋神廟(the Temple of the Sea)里,阿-阿拉的塑像被推倒,阿-阿拉的祭司們慘叫著,死在了黑神身前那沾污成血紅色的祭壇上。不過,現在可就不好說了!”

“你確實是個當之無愧的女武神,”阿瑟爾斯坦嘟囔道。“但三個人對抗一個國家,這可是相當稀罕的狀況——特別是要面對這么一個民族,可以肯定他們全都是巫師和術士。”

“我呸!”布倫希爾德輕蔑地叫喊道。“是有很多術士,這沒錯,不過,盡管這個民族對我們來說很陌生,但他們也只是他們這種形式的庸人罷了,所有國家都這樣。戈丹把我作為俘虜拉去游街的時候,他們朝我吐口水。等著看吧,到時人們又會調轉方向,臭罵戈丹為他們立的那個新王斯卡,此刻我的星辰似乎已再度升起!快到城門了——要大膽,也要小心!”

他們爬上了長長地鼓起的山坡,離城墻不遠了,那道高墻向上升起,不見邊際。當然,特洛格想,肯定是異教的神明建造了這座城市。城墻似乎是用大理石砌的,有連綿起伏的城垛和纖細的瞭望塔,令記憶中的那些城市矮小了起來,諸如羅馬、大馬士革,以及拜占庭。一條寬闊、蜿蜒的白色道路,從地勢較低的位置往上延伸,通向城門前的平臺。踏上這條路的時候,三名冒險家感覺暗中藏著幾百只眼睛,正以極度猛烈的力度,將視線聚焦在他們身上。城墻上似乎空無一人;這里或許已經是一座死城。但那些注視過來的目光,那種視線的沖擊,是感受得到的。

此時,他們已站在了雄渾厚重的大門前,在戰士們驚奇不已的目光看來,這扇城門的材質,似乎是鏤刻過的白銀。

“這拿來贖一個皇帝都夠了!”阿瑟爾斯坦雙目放光地喃喃道。“噢,托爾之血啊,要是我們有一大伙掠奪者,再加一條船,就能運走這件戰利品啦!”

“砸一下門,然后就退回來,以免有什么東西攻擊下來,”布倫希爾德說道,于是特洛格揮斧叩向這扇入口,轟鳴聲在沉睡的群山中喚起了一陣陣回響。

接著,三人后退了幾步,突然,碩大的門扉往內側轉去,露出了一片怪異的人群。兩名白人戰士目睹了一場盛會,那是野蠻人的華麗。一大堆高挺、細瘦、棕色皮膚的人站在門里。他們身上唯一的服裝,是那種絲織的遮腰布,工藝精美,與穿戴者幾近赤裸的身體形成了古怪的對比。高高飄揚的各色羽毛頭飾,裝點在他們的頭上,黃金、白銀制成的臂環、腳環,表面覆以透亮的寶石,一起構成了他們全身的裝飾。沒有人穿戴盔甲,但每個人都在左臂上套了一面輕便的盾牌,是硬木制作的,打磨得極度光亮,并用銀箍加固。兵器包括纖長帶刃的長矛、輕捷的短柄斧,還有細薄的短劍,鋒刃用的都是優質的鋼鐵。顯然,這些戰士所依賴的能力,更多是速度與技巧,而不是蠻力。

隊伍最前面站著三個人,他們當即下令立正。其中一人是個身材精干、長著鷹臉的戰士,幾乎和阿瑟爾斯坦一樣高,他的脖子上戴著一條粗大的金鏈子,上面掛著一枚古怪的碧玉標志。另外一位是名眼神惡毒的年輕人;一件用鸚鵡羽毛織成的斗篷,色彩絢麗得引人驚嘆,正飄飛在他的肩上。至于第三個人,沒有什么特征能把他和其他人區分開,除了他本人那奇特的氣質。此人沒有穿斗篷,也沒有佩武器。他身上僅有的衣物,是一條樸素的遮腰布。他很老;整個人群里,唯有他留著胡子,那縷胡須,與他垂落在雙肩上的長發一樣雪白。他非常高,非常瘦,碩大的黑眼珠光芒四射,仿佛隱藏著一團火焰。無須介紹,特洛格也能明白,這個人就是戈丹,黑神(the Black God)的祭司。那個老人散發出一種特別的氛圍,一股古老而神秘的氣息。他的大眼睛,像是某座被遺忘的神殿外的兩扇窗戶,在那后方,如鬼魅一般來往穿行著的,是他那些黑暗、恐怖的念頭。特洛格察覺到,戈丹在禁忌的奧秘中發掘得太深了,深到已無法完整地維持住他作為人的一面。他越過了某些門戶,這切斷了自己與俗世的聯系,使他脫離了尋常世人的那些夢想、渴望與情感。視線一望進這對死死瞪著的眼球,特洛格就感覺心驚肉跳,像是望向了巨蛇的眼睛。

這時,他朝上瞟了一眼,發現城墻上擠滿了默不作聲的黑眼睛土著人。舞臺設置好了;所有人都準備就緒,等著上演那出迅猛、鮮紅的戲劇。特洛格覺得自己脈搏加快,情緒激烈而亢奮,而阿瑟爾斯坦的眼中,也開始流露出兇暴的光芒。

布倫希爾德大膽地向前走去,高抬起頭顱,那絕世的輪廓非常醒目。兩個白皮膚的戰士,自然無法聽懂她和其他人之間在交談些什么,當時他們只能從手勢和表情中讀出一點信息,不過,隨后布倫希爾德幾乎是逐字地復述了這段對話。

“哦,巴爾-薩戈斯的人民,”她一字一頓,緩慢地說著,“你們還有什么話要對你們的女神說,這個被你們嘲笑、辱罵的女神?”

“你又有什么話可說,你這偽神?”那個高個子男人叫嚷道,他就是斯卡,戈丹新立的國王。“你嘲諷我們祖先所傳下的習俗,蔑視巴爾-薩戈斯的法律,那可比這個世界都古老,結果你竟謀殺自己的情人,還玷污了戈爾-格羅斯的圣殿?你已被法律、國王和神明判處死刑,丟到了環礁湖后面那座陰森的森林里——”

“那我,也照樣是一位女神,并且比任何神都更偉大,”布倫希爾德語帶諷刺地回答道,“我從那片恐怖地帶平安歸來,帶著格羅斯-戈爾卡的腦袋!”

她一聲令下,阿瑟爾斯坦便舉起了那顆巨大的尖喙腦袋,一陣輕輕的嘀咕聲在城垛四周傳開了,緊張之中,伴隨著驚恐和迷惑。

“這些人是誰?”斯卡看到那兩名戰士,不由得憂慮地皺了一下眉頭。

“他們是鐵人,自大海而來的鐵人!”布倫希爾德清脆的聲音遠遠傳去;“這些存在,是來回應那則古老的預言的,是來推倒巴爾-薩戈斯城的,來覆滅城中這背叛神明的眾生,和那些假冒神使的祭司!”

在這些話語的作用下,恐懼的喃喃私語聲重新爆發,順著整條城墻來回地傳播著,直到戈丹抬起他的禿鷹腦袋,人們才陷入了沉寂,畏縮在這對恐怖眼珠的冰冷凝視之下。

斯卡迷茫地瞪著眼,他的野心,正在對抗著由迷信帶來的恐懼。

特洛格緊盯著戈丹,他相信,在老祭司的臉上,自己讀出了這張難以捉摸的面具下的想法。由于沉溺于種種非人的神智,戈丹也有他的局限性。那個他以為大概已經除掉了的人,這次突然回歸,還有這兩個陪同布倫希爾德到來的巨人,那白色的容貌。特洛格相當確信,這些都讓戈丹措手不及。他們沒有時間去準備好妥當的應對手段。街道上的人們已經開始嘀咕起來,抱怨起斯卡這短暫的統治有多嚴酷。他們始終相信布倫希爾德擁有神性;現在,她回來了,跟來兩個有著同樣膚色的高個子男人,還帶著一件可怖的戰利品,那標志著對他們另一位神的征服。人們在動搖。任何微小的事情,都可能讓潮流倒向任意一方。

“巴爾-薩戈斯的人們!”布倫希爾德忽然高喊道,她向后一躍,高高揮舞起手臂,全力注視向那些朝下望著她的臉。“我呼吁,你們應該設法避免自己的末日降臨,趁現在還來得及!你們驅逐了我,唾棄我;你們轉而投向與我相比更加黑暗的神明!然而,所有這些,我都可以寬恕,只要你們回頭,效忠于我!你們曾經辱罵過我——說我血腥又殘忍!對,我是個強硬的女主人——但斯卡難道就是個仁善的君主嗎?你們說我用生皮鞭抽打人民——難道斯卡是用鸚鵡羽毛輕輕撫摸你們的嗎?

“是,每到月亮盈滿的時候,都有一個處女死在我的祭壇上——但是,又有多少的少年少女,死在了每個月盈月虧、月升月落的時分,死在戈爾-格羅斯面前,他的祭壇上,永遠都有一顆鮮活的人心在跳動著!斯卡只不過是一個虛影!你們真正的主子是戈丹,他像一只禿鷹一樣停落在這座城市之上!你們曾是一個強大的民族;你們的戰艦遍布諸海。而如今,你們只是些殘余者,還在快速衰落!蠢蛋!在戈丹大功告成之前,你們就會全部死在戈爾-格羅斯的祭壇上,然后,他將獨自潛行在巴爾-薩戈斯的死寂廢墟之中!

“看看他!”聲音抬高成了一聲尖叫,她自我鞭策著,達到了一種激越的狂亂狀態,連特洛格都顫栗了起來,哪怕這些話語對他來說并沒有意義。“看看他,他站在那里,就像個來自過去的邪惡魂靈!他甚至都不是人類!我告訴你們吧,他是個污穢的鬼怪,他的胡子,在一百萬座殺戮場的血泊中浸泡過——這是個化為人形的魔鬼,鉆出時光的迷霧,前來毀滅巴爾-薩戈斯的人民!

“選吧!起來對抗這古老的惡魔和他那褻瀆的諸神,再次接納你們正統的女王與圣神,你們將重獲過去的些許偉業。或者拒絕,那么古老的預言便會成真,夕陽沉落時,光輝將照在巴爾-薩戈斯那沉寂、崩塌的廢墟上!”

被她這些動人的言語所鼓舞,一名帶有首領徽章的年輕戰士躍到胸墻邊,大喊道:“阿-阿拉萬歲!推倒那些血腥的神明!”

人叢中,有很多人跟著叫喊了起來,兵器敲擊作響,有數十場格斗迅即展開。城頭上,街道上,人堆翻涌著,攪動著,而斯卡只能瞪著眼一片茫然。布倫希爾德的兩位同伴都熱切得全身顫抖,準備要采取某種行動,她攔住了他們,喊道:“住手!所有人暫且不要動手!巴爾-薩戈斯的人們,自時間的起點以來,就有著一個傳統:國王必須自己為王冠而戰!讓斯卡過來,跟這兩位戰士的其中一位交鋒一場!要是他贏了,我就自己跪下來,讓他砍下我的頭顱!要是斯卡輸了,那你們就要接納我,作為你們正統的女王和女神!”

一片贊同叫好的激烈大吼聲從城墻后響起,人們停止了各自的爭斗,非常樂意把這項責任轉移到他們的統治者身上。

“要打嗎,斯卡?”布倫希爾德面帶嘲諷地轉向國王。“或者,你是不想多做爭辯,要直接把自己的腦袋送給我?”

“賤婢!”斯卡嚎叫著,沉溺在了瘋狂中。“我要把這些蠢貨的頭骨做成酒杯來用,然后把你吊在兩棵壓彎的樹中間,活活撕開!”

戈丹伸出一只手搭在了他手臂上,往他耳邊低語了幾句,然而斯卡的情緒已經達到了極點,他聽不進任何東西,除了自己的狂怒。他發現,自己那成功實現的抱負,已經消失殆盡,現在僅僅只是戈丹懸線下的一出木偶戲罷了;如今,就連他的王權,這顆空洞的裝飾彩球,都要從自己身上滑落了,而這個賤人,竟當著他的面,在他的臣民面前,嘲笑著他。為了現有的這一切成果,斯卡走向了赤裸裸的瘋狂。

布倫希爾德回頭看向兩名盟友。“你們當中必須有一個去和斯卡比武。”

“讓我來!”特洛格爭取道,他的眼中舞動著熱切的戰斗欲望。“他看上去像那種快如野貓的男人,阿瑟爾斯坦論力量的話簡直就是頭公牛,但用于這樣的任務,就顯得偏慢了——”

“慢?!”阿瑟爾斯坦破口而出,斥罵道。“為什么,特洛格,對一個人來說,我的重量——”

“夠了,”布倫希爾德打斷對話。“必須由他自己選!”

她這么對斯卡說道,對方雙目通紅地瞪視了片刻后,指向了阿瑟爾斯坦,撒克遜人喜悅地咧嘴一笑,把那顆鳥頭丟到一旁,解下了寶劍。特洛格臭罵一聲,向后退去。國王心中認定,對付這只壯碩的水牛,這個看上去動作較慢的人的話,應該會有更好的獲勝機會,好過對付另外那個猛如老虎的黑發戰士,此人那貓一般的迅捷是肉眼可見的。

“這個斯卡沒有裝甲,”撒克遜人嘟噥著。“那我也同樣要脫掉甲衣和頭盔,這樣我們才能以同等條件對決——”

“不!”布倫希爾德大叫道。“盔甲是你唯一的機會!我告訴你,這個假國王打斗起來就像夏日閃電的飛舞!事實上,你會很難成功占到上風的。留著盔甲吧,聽我的!”

“好吧,好吧,”阿瑟爾斯坦抱怨道,“我聽話——我聽話。雖然我還是要說,這不怎么公平。但就讓他來吧,做個了斷。”

這個高大的撒克遜人,粗笨地邁步走向了他的敵人,對手謹慎地伏低身體,迂回著走來。阿瑟爾斯坦雙手握起巨劍,立在身前,劍尖朝上,劍柄稍稍低于下巴位置的水平面,這個姿勢可以即刻發出一擊,出手可右可左,也能隨時擋開敵人的突然襲擊。

斯卡扔掉了輕便的盾牌,戰斗直覺告訴他,在那柄沉重的利刃的猛擊之下,這盾牌將毫無用處。他用右手握著纖細的長矛,像是握著一把標槍的姿勢,左手中則是一柄輕巧、邊緣鋒利的短柄斧。他應該是想,將其引導為一場快速、機巧多變型的格斗,這個策略很不錯。不過,斯卡此前從未碰見過盔甲,因而犯了個致命的錯誤,他假想那身裝備大概是服裝或者飾品,覺得自己的武器能扎穿過去。

這時,他飛身躍出,用長矛刺向阿瑟爾斯坦。撒克遜人輕松躲開,立即恢宏一擊,砍向斯卡的雙腿。國王高高跳起,越過呼嘯的劍刃,于半空中直劈而下,剁向阿瑟爾斯坦低下的腦袋。維京人的頭盔上,輕靈的短柄斧崩成了碎塊,斯卡向后躍開,退到對手的攻擊范圍以外,伴以一聲嗜血的怒吼。

這次是阿瑟爾斯坦出擊了,他以意想不到的速度疾奔了過去,如同一頭沖鋒向前的公牛。在這陣恐怖的沖殺到來前,斯卡還在為斧子的碎裂而疑惑不解著,因此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毫無防備。在視線中一閃而過,他忽地瞥見那個巨人巍然浮現在自己上方,恍若一道磅礴的大浪當頭拍來,但他沒有后退,反而躍向前去,兇殘地捅殺起來。這是他最后一次犯錯了。戳刺過去的長矛滑過了撒克遜人的鱗甲,沒有造成傷害。也就在此刻,巨劍鳴唱著揮落了下來,這是令國王無法躲避的一劍。這一擊的力量將他甩了出去,就像一個被猛沖亂撞的公牛挑飛的人一樣。飛出十幾英尺后,巴爾-薩戈斯的國王斯卡摔落在地,渾身破爛地死了,倒在一團由鮮血與內臟組成的、丑陋惡心的血泊之中。眾人都大張著嘴,被這場戰功的勇武威赫,震驚得死寂一片。

“砍掉他的頭顱!”布倫希爾德尖叫道,她的眼中熊熊燃燒著,她死死攥著雙拳,攥得指甲都扎進了掌心里。“把那坨爛肉的腦袋插在你的劍尖上,這樣我們可以帶著它,隨我們一起走進城門,作為勝利的標記!”

然而阿瑟爾斯坦搖搖頭,擦凈了自己的劍刃:“不,這是個勇敢的人,我不會毀壞他的遺體。我剛剛干下的,并不是什么偉大的功績,因為他光著身子,而我全副武裝。在我心中,這不一樣,決斗變味了。”

特洛格瞟了一眼城墻上的人們。他們已經從驚奇中恢復了過來,眼下響起了一陣宏大的嚎叫聲:“阿-阿拉!致敬真正的女神!”門廊上的士兵們紛紛屈膝跪倒,將額頭壓低在了布倫希爾德身前的塵土中,她驕傲地挺立著,高昂著胸膛,胸中滿是猛烈的勝利喜悅。的確,特洛格想,她的確不只是個女王——更是一個女軍人,一個女武神,就像阿瑟爾斯坦之前說的那樣。

這時,她走到一旁,從斯卡尸體的脖子上,拽下了那條掛有碧玉標志的金鏈子,將其高高舉起,呼喊道:“巴爾-薩戈斯的人們,你們已經看見了,你們的假王死在了這個金胡子巨人手里,此人是鐵做的,沒有出現哪怕一道傷口!選吧——憑自己的自由意志決定,是否愿意接納我?”

“好,我們愿意!”眾人齊聲高呼。“回到你的人民身邊來吧,噢,偉大而全能的女王啊!”

布倫希爾德嘲弄地笑了。“來吧,”她對兩位戰士說道;“他們正在鞭策著自我,讓自己陷于一種著實的狂暴之中,來向我表達愛和忠誠,都不記得自己之前的背叛行徑了。大眾的記憶是很短暫的!”

是啊,特洛格心想,由于和布倫希爾德站在一起,他和撒克遜人也通過了那扇雄偉的大門,身旁,酋長們匍匐成兩列,夾道相迎;是啊,大眾的記憶是非常非常短暫的。可距離他們當時大喊大叫,狂熱地迎接解放者斯卡的時候,才過去了沒幾天而已——距離斯卡上次坐在王座上,主宰著生與死,而人們拜倒在他腳下的時候,才過去了不到幾個小時而已。如今——特洛格向那具碎爛的尸體瞧去,它被丟棄在地上,遺忘在了白銀大門前。有個禿鷹形狀的影子盤旋著落了上去。眾人的喧鬧聲充斥著特洛格的雙耳,他不禁苦笑了一下。

三個冒險家身后的大門關上了,特洛格看到一條寬闊的白色街道,在他前方鋪展開來。其他那些小一些的街道,就是沿這條街輻射出去的。兩位戰士都捕捉到了一種紛雜、混亂的印象,那些巨大的白色石頭建筑,互相推擠在一起;還有高聳向天的塔樓,以及寬廣的、門前帶有階梯的宮殿。特洛格明白,這座城市,一定是按某種秩序井然的規則布置出來的,但在他看來,現在這一切似乎只是一座垃圾場,由石頭、金屬和拋光過的木頭組成,已沒有了韻律和理性。他深感困擾的眼神,再次探尋起了這街道。

街道向上延伸到遠處,通向一大團人影,那里涌起了一陣富有節奏的轟鳴聲浪。數以千計赤裸的、戴著花哨羽毛的男人女人,都跪倒在那兒,他們彎腰向前,將額頭磕在大理石地磚上,接著又把頭甩回原位,朝上揮舞自己的手臂,所有人的動作整齊得堪稱完美,仿佛高高的草叢在迎風起伏。每到低頭的時候,他們就掀起一輪單調的詠唱,在一種迷醉的狂放情緒中,聲音時而沉落,時而升騰。如此這般,她那反復無常的人民,又迎回了他們的女神阿-阿拉。

剛進入門內,布倫希爾德就停下了腳步,向她走來的,是在城墻上率先發出反抗的吼叫聲的,那位年輕的首領。他跪下親吻了女王裸露的雙腳,說道:“噢,偉大的女王和女神啊,愿君明察,佐馬爾(Zomar)始終忠心為主!愿君明察,佐馬爾是如何效忠死戰,為了吾主的緣故,我險些未能逃出戈爾-格羅斯的祭壇!”

“佐馬爾,卿果真忠心至此,”布倫希爾德用這類場合所需要的那種浮夸語句回答道。“此等忠貞,豈能不賞。自今日起,卿便即就任我親身衛隊的統領。”隨后,她又壓低聲音補充說:“從你們自家的家仆,以及那些一直以來都支持我的基業的人里,召集起一幫人,帶他們進宮。如今我對民眾的信任,除了做做表面功夫外,絕不會再多出半點了!”

阿瑟爾斯坦聽不懂對話內容,但他忽然插嘴道:“那個留著胡子的老東西去哪兒了?”

特洛格吃了一驚,望向四周。他幾乎都忘了那個巫師了。并沒有看見此人離開——然而人已經不見了!布倫希爾德懊惱地笑了。

“他偷偷跑了,躲到暗處去預備再次作亂去了。斯卡倒地的時候,他和杰爾卡就消失了。這人有些秘密的出入路徑,沒有人能攔得住他。眼下暫且忘了他吧;切切留意——不久我們將有無數關于他的事要應付!”

這時,酋長們運來了一座雕刻精美、裝飾高檔的轎子,由兩名強壯的奴隸抬著走了過來,布倫希爾德踏入轎中,對她的同伴們說道:“他們不敢觸碰你們,不過依然來問說,兩位要不要坐轎。我想,你們還是走路更合適,一人站我一邊。”

“托爾之血啊!”阿瑟爾斯坦嘟囔著,將那把從不入鞘的、碩大的長劍扛在肩上。“我又不是嬰兒!哪個打算抬著我走,我就把他的頭顱卸下來!”

于是,順著這條長長的白色大街向上,走來了布倫希爾德,這奧克尼群島上拉內·托爾菲之子的女兒,海洋女神,古老悠久的巴爾-薩戈斯的女王。坐在兩名雄壯的奴隸的背上,她來了,兩邊各有一位白皮膚的巨人闊步隨行,展示著明晃晃的鋼鐵,一大幫酋長跟在身后,此時大眾紛紛向左右讓路,在她經過的地方留下了一條寬敞的大道。金色小號齊奏,吹起一支華彩的勝利樂章,鼓聲雷動,那崇仰女王的詠唱,回蕩著升向轟鳴不息的天空。當然,在這場光榮的狂亂盛宴上,在這場輝煌的野蠻游行里,生于北方的女孩那高傲的靈魂得以縱情享受,深深沉醉在貴為帝王的驕傲之中。

阿瑟爾斯坦雙眼放光,單純地因異教徒們這華麗激情的熱焰而感到愉悅,但對那個來自西邊的黑發斗士來說,即便待在最吵鬧的勝利喧囂里,那些號聲、鼓聲、喊叫聲,似乎都漸漸淡化褪去,匯入被人遺忘的塵土,和永恒的寧靜。眾王國,眾帝國,來而復去,如同海上的煙霧,特洛格想;人們歡呼勝利,但也正是在伯沙撒王的盛宴狂歡進行之時,米底人攻破了巴比倫的城門[注]。哪怕此刻,末日的陰影也依然籠罩著這座城市,湮滅的巨浪緩慢地拍打著,這次無人注意的襲擊的腳步聲,正逐漸靠近。因此,在一種奇怪的情緒下,特洛格·奧布萊恩就這么邁步跟在轎子旁,似乎在他眼中,他和阿瑟爾斯坦都走在一座死城里,穿過成群的黯淡幽靈,看著他們喜悅歡慶,迎接一位幽靈女王。

[注:出自《圣經·但以理書》。]

Chapter 3.

諸神的隕落

夜幕降臨,在這上古都市巴爾-薩戈斯。特洛格、阿瑟爾斯坦和布倫希爾德三人單獨坐在一座位于深宮內的房間里。女王半坐半臥地靠著一張絲綢睡榻,兩個男人則坐在桃花心木椅子上,忙著收拾掉婢女們端在黃金盤里呈上來的那些菜肴。這個房間的墻壁,跟這里的所有殿堂一樣,是用大理石砌的,墻上鑲著黃金雕成的渦卷花紋。天花板是青金石的,地板鋪的是嵌著白銀的大理石地磚。沉重的天鵝絨掛飾,裝點著墻壁與絲綢坐墊;形制豪華的長榻,桃花心木的桌椅,都隨意地散放在屋子里,呈現出一種肆意的鋪張。

“為了一牛角杯的麥芽酒,我愿意付出許多,但這種葡萄酒對味覺來說也不壞,”阿瑟爾斯坦舉著黃金壺喝了個精光,回味著說道。“布倫希爾德,你把我們給誤導了。你讓我們以為,要經過很艱難的戰斗才能贏回你的王冠——可我到現在為止只出了一擊,寶劍還很饑渴呢,而特洛格的斧子更是根本沒有嘗到點什么。就捶了一下城門,然后眾人就拜倒在地,歡呼致敬,沒有別的麻煩了。一直到剛才,我們都只是待在大殿里,站在你的寶座旁,看著你對人群講話,眾人進來在你面前跪地磕頭,僅此而已——托爾啊,我從來沒聽過這么一大陣咔噠噼啪、嘰嘰喳喳!耳朵到現在都還嗡嗡嗡地響著——他們在說什么啊?那個老法師戈丹在哪里?”

“你的兵刃遲早會痛飲一番的,撒克遜人,”女孩冷漠地說道,她雙手托著下巴,用那雙深深躁動的眼睛看著兩位戰士。“如果你們曾經同我一樣,拿城池和王冠做過賭注,那你們就會明白,拿下一個王位或許比守住它輕松得多。我們突然出現,而且還帶著鳥神的頭,你又殺了斯卡,自然就能令大眾折服。至于剩下的——如你們所見,我在宮殿上會見群臣,即便你們并不理解這種舉動,而人們成群結隊地俯首而來,向我保證各自那堅定不移的忠誠——呵!我仁慈地把他們全部赦免,但我不是傻子。等他們有時間細細考慮了,就會再次開始抱怨起來。戈丹正潛藏在某處的陰影中,謀劃著罪惡行徑來對付我們所有人,這一點你們可以確定。這都城就是個蜂窩,密布著只有祭司才知道的秘密通路和地下暗道。我還是戈丹的傀儡的時候,曾行走過其中一些密道,即使如此,現在我依然不知道,該去哪里尋找入口處的暗門,因為戈丹總是把我蒙住眼睛后再帶過去。

“就在剛才,我想自己已占了上風。比起對我的態度,大家看你們的眼神里,有更多的敬畏。他們以為鎧甲和頭盔是你們肉體的一部分,認為你們是堅不可摧的。沒有注意到嗎,我們通過人群的時候,大家都怯懦地偷偷觸碰你們的甲片,當他們感受到那是由鋼鐵造就時,表情是多么的驚訝?”

“因為一個族群在某些方面越是聰明,在其他方面往往就極其愚蠢,”特洛格說。“他們是誰,他們從哪里來?”

“他們是如此的古老,”布倫希爾德回答說,“連最久遠的傳說,都沒能給出任何線索,來解釋他們的起源。許多年前,這是某個強大帝國的一部分,他們曾擴展分布到這片海域的無數島嶼上。但有些島嶼沉沒消失了,連帶著上面的城市與居民。后來,紅皮膚的野蠻人[注]襲擊了他們,島嶼一座接一座地陷落在了人們面前。最終,只剩下這座島未被征服,這個民族的人變軟弱了,忘記了很多上古技藝。由于缺乏出海的港口,戰艦靠在碼頭上終于朽壞了,連碼頭本身都漸漸崩塌,化為腐土。在人們的記憶中,已沒有任何巴爾-薩戈斯之子曾出海航行了。每隔一段不固定的時間,那個紅皮膚的民族就會降臨到諸神島上,他們坐著長長的獨木舟戰船,橫渡大海,船頭擺著齜牙咧嘴的骷髏頭。那邊離這兒不算太遠,要是維京人的話,應該會想謀劃一次航海過去,不過那是在視線以外,在越過海平線的地方,那里的島嶼上就定居著那幫紅皮膚的人,若干個世紀以來,他們一直在屠戮著棲息于此的土著人。我們總能將其擊退;他們爬不上這些城墻,但依舊會來。對劫掠者的恐懼,始終高懸在這座島嶼之上。

[注:可能是指印第安人。小說《陰影中的人們》(Men of the Shadows)里,皮克特人的歷史傳說中出現過類似的說法。]

“然而,我害怕的并不是他們;而是戈丹,此時此刻,他要么正像條可憎的毒蛇一樣滑行在漆黑的隧道里,要么就是在他其中的一所隱蔽房屋中醞釀著丑惡的事物。那些密道通往群山深處的洞穴,他就待在里面,施行著可怕的、褻瀆神明的魔法。他使用的材料都是野物——毒蛇、蜘蛛,和巨猿;還有人——紅皮膚的戰俘,和來自他自己種族的可憐人。在那深處,那毛骨悚然的山洞深處,他制作著人形的獸,與獸形的半人,融合畜類與人類,合成詭怪的造物。沒有人敢去揣摩,是什么恐怖之物在黑暗中產卵滋生,又或者,有何等令人畏懼的、褻神的身影,在戈丹開展如此惡行的這些年里,陸續降生出世;因為他不同于常人,他發現了讓生命永恒長存的秘密。他至少生成了某一個污穢的生物,對那東西,甚至戈丹自己都感到害怕,那個囈語著、宰割著的,無法描述之物,他一直將其鎖在最深最遠處,關在除了自己以外從沒有人類腳步曾踏入的洞穴中。戈丹會釋放那個東西來對付我,如果他敢的話……

“不過,已經很晚了,我要睡了。我會睡在隔壁的房間里,那間屋子沒有別的出入口,就這扇門。甚至連一個婢女都不會留在身邊,因為我并不完全信任這些人中的任何一個。你們待在這個房間,雖然外門已經閂上了,但兩個人最好還是一個睡覺一個看守。佐馬爾和他手下的侍衛在外面的過道上巡邏,但是,有兩個與我相同血脈的人,把守在我與這座城市的其他一切之間,會讓我感覺更安全。”

她站了起來,有些奇怪地、戀戀不舍地又望了特洛格一眼,接著便走進臥室,關上了身后的房門。

阿瑟爾斯坦舒展了一下身體,打了個哈欠。“喂,特洛格,”他懶懶地說道,“命運真是變幻莫測,就像大海一樣。昨晚我還是一伙掠奪者里頂尖的劍士,而你是個俘虜。今天清晨,我們變成兩個落魄的流浪者,要撲向對方的喉嚨。現在,我們又成了一對并肩作戰的好兄弟,還是一位女王的左右手。你呢,我覺得,注定將成為一位國王。”

“怎么會呢?”

“你說為什么?沒有注意到那個奧克尼女孩看你的眼神嗎?我相信,其中有的不只是友情,那目光,停留在你黑色的發絲,和褐色的臉孔。我跟你說——”

“夠了,”特洛格聲音狠厲,就像被一道舊傷刺痛了。“權力中的女人,就是牙齒雪白的惡狼。正是由于某個女人的怨恨——”他停住了嘴。

“好,好,”阿瑟爾斯坦好脾氣地應道,“好女人還是比壞女人多的。我知道——正是由于某個女人的奸謀,才使你遭到流放。好吧,我們應該會是兩個好伙伴。我也是不法之徒。要是在威塞克斯露面,那我很快就會低垂腦袋,從鄉下一根粗壯的橡樹枝上往下遙望啦。”

“是什么驅使你離開,走上了維京人的道?撒克遜人啊,已經久久地忘記了海路,結果阿爾弗雷德國王大戰丹麥人的時候,甚至不得不雇傭弗里西亞掠奪者,來組建、配置他的艦隊[注]。”

[注:King Alfred,九世紀的威塞克斯國王,當時撒克遜人與侵入不列顛島的丹麥人頻繁交戰。弗里西亞人(Frisian)是生活在荷蘭和德國北部的一支日耳曼人,歷史上有部分遷移到了不列顛島,與盎格魯人、撒克遜人、法蘭克人等民族融合為了現在的英格蘭人。]

阿瑟爾斯坦聳了聳壯碩的肩膀,磨起了他的短劍(dirk)。

“于是英格蘭——啊——再次——攔我——于——門外。我啊——走上了——那——維京——之路——再次啊——”

阿瑟爾斯坦的話音漸漸消弱了。他的雙手松軟地從大腿上滑了下來,磨刀石與短劍掉到了地上。腦袋垂向前方,壓在他寬廣的胸膛上,眼皮也合了起來。

“酒喝太多了,”特洛格嘟囔道。“但就讓他酣睡一場吧;我來堅守一夜。”

然而,就在他說話之時,這個蓋爾人察覺有一種古怪的倦怠感正悄然襲來。他后仰著靠在了寬大的椅背上。感覺眼皮格外沉重,睡意不由自主地漫過了他的大腦。當他躺在那兒的時候,一幕詭異的夢魘景象出現了。門對面的墻壁上,那些沉重的簾幕中有一塊猛地擺動了一下,從那后方,鉆出了一個可怕的身形,淌著口水,爬行著穿過了房間。特洛格漠然地看著它,意識到自己正在做夢,但與此同時,也驚訝于這夢境的怪異離奇。那個東西長得極度荒誕,外形上看,竟頗似一個歪曲變形、渾身疙疙瘩瘩的人類,但臉部卻是野獸的樣子。它露出黃色的尖牙,無聲地朝這邊撲了過來,那突出的額頭下方,一對發紅的小眼睛閃著魔鬼一般的兇光。不過,在它的容貌里,還有一些屬于人類的特征;這既不是猿也不是人,而是一只反常的生物,恐怖地將兩者混合為一體。

此時,那個污穢的幻影停在了他面前,當那扭曲變形的手指攥向他的喉嚨時,特洛格猛然間害怕地意識到,這不是夢,而是惡魔般的現實。在一陣絕望的奮力掙扎下,他打破了那束縛著自己的、看不見的鎖鏈,從椅子上騰身而起。那掐過來的手指錯失了他的喉嚨,但速度也一樣快,他躲不開那雙毛茸茸的手臂飛射過來的一擊,下一刻便已摔倒滾落在了地板上,落入了怪物的死亡壓制之中,那東西的肌骨,感覺就像是一種柔韌的鋼鐵。

這是一次可怕的交手,搏斗中寂靜無聲,除了一陣陣艱難、剛硬的喘息。特洛格伸出左前臂,抵在那猿猴般的下巴底下,阻止這毛骨悚然的尖牙刺向自己的咽喉,此時怪物的手指仍牢牢地鎖著他的脖子。阿瑟爾斯坦依然躺在椅子上,腦袋垂向前方呼呼大睡著。特洛格想呼喚伙伴醒來,但那雙令人窒息的手封住了他的聲音——緊緊地阻遏著他的生命力。眼球鼓脹著,視線中,這個房間仿佛洋溢在一團紅色的霧氣里。右手抓到了一根鐵棒,他絕望地舉棒猛揮向那張朝自己壓過來的、可怕的臉龐;野獸似的牙齒破碎在了他的重擊之下,鮮血飄灑,但血紅色的眼睛里,依舊流露著得意的神色,帶爪的手指陷得越來越深,特洛格耳中一聲喪鐘鳴響,預告著他靈魂的啟程。

就在他墮入半昏迷,失去知覺的這一刻,跌落下去的手碰到了什么東西,麻木的戰斗意識反應了過來,那是阿瑟爾斯坦之前掉在地上的那把短劍。盲目地,以一種垂死的姿勢,特洛格刺了出去,突然,感覺那些手指松開了。感受到生命與力量的回歸,他翻過身來,將襲擊者推到了下面。透過緩緩淡去的紅色迷霧,黑特洛格看清了那個猿人,如今這怪物已經被染成了暗紅色,正在身下扭動掙扎著。他壓制著這個不會說話的恐怖化身,等到對方大睜著眼睛,終于不再動彈了,才放心地抽出了短劍。

這個蓋爾人跌跌撞撞地站了起來,他頭昏腦脹,氣喘吁吁,全身手腳都劇烈顫抖著。大口大口地吸過氣后,暈眩的感覺逐漸消減了。喉嚨的傷口中,鮮血四溢著一股股流淌而下。他訝異地注意到,那個撒克遜人居然還在沉睡著。倏地,他再一次開始感受到那道向自己涌來的浪潮,這種不自然的虛弱感和疲倦感,之前曾令其變得無力。他拾起戰斧,費勁地甩掉那種感覺,走向當時的那張窗簾,猿人正是從這后面鉆出來的。如同一線隱形的波浪,這些簾幕里散發出了某種微秘的力量,沖擊著特洛格,他拖著沉重的肢體,硬拽著自己穿過了房間。現在,他就站在簾幕前,感覺有種恐怖、邪惡的力量,將要迎面擊向自己,侵襲直入他的靈魂,威逼他,奴役他,占有他的思想和肉體。兩次抬起了手,又兩次軟弱地垂了回來。此刻,第三次,他鼓起莫大的勇氣,從墻上一把扯下了所有的幕布。一閃而過的瞬間,視線捕捉到了一個怪誕、半裸的輪廓,裹在一件鸚鵡羽毛織成的斗篷里,頭上還戴著飄揚的翎羽頭飾。隨后,他一感受到那對熾熱眼睛里完全爆發出的催眠力量,當即閉上了自己的眼眸,盲著眼出手了。感覺戰斧深陷了進去;接著,他睜開雙眼,凝視著倒在腳邊的那個沉默的身影,一顆被劈開的頭顱,正泡在一片逐漸蔓延開來的深紅血池之中。

這時,阿瑟爾斯坦忽然挺身蹦了起來,他困惑地瞪大了眼睛,劍已在手。“什么——”他結巴著,狂亂地怒目張望。“特洛格,以托爾之名啊,發生什么事了?托爾之血啊!那是個祭司,可這邊這個死了的是什么東西?”

“是這座污濁城市里的若干邪魔之一,”特洛格把斧子拔了回來。“我想,戈丹又失手了一次。這個人站在簾子后面,讓我們著魔失去意識。他對我們施加了昏睡魔法——”

“嗯,我睡著了,”撒克遜人迷離地點了點頭。“但他們是怎么進來的——”

“窗簾后面肯定有暗門,雖然我找不到在哪里——”

“聽!”女王就寢的屋子里,傳來了一陣隱約的細碎聲響,正是在這種模糊不清之中,似乎就蘊含著某些陰森的可能性。

“布倫希爾德!”特洛格高喊道。回應他的,是一聲古怪的咕咕聲。他撲向門去。鎖上了。就在他高舉起戰斧,要把門劈開時,阿瑟爾斯坦把他推到一邊,縱身拿自己全部的重量撞了上去。門板被撞了個破爛,阿瑟爾斯坦穿過房門的殘骸,一頭扎進了屋里。他的雙唇中爆發出了一聲大吼。越過撒克遜人的肩膀,特洛格看見了一出譫妄的景象。布倫希爾德,巴爾-薩戈斯的女王,正無助地在半空里扭動著,被一個夢魘般的黑色陰影抓在手中。緊接著,當那個巨大的黑影轉過冰冷熾烈的眼睛,目光對準了他們時,特洛格看出那是一只活物。它和人一樣站立著,支著兩條大樹一般的巨腿,但這身形和面容非人、非獸,也非惡魔。這,特洛格感覺,就是那個恐怖之物,那個連戈丹都猶豫著,不敢放它出去對付敵人的東西;那信奉魔鬼的祭司,在恐怖的隱秘洞穴里造出的,魔物之首。需要何等詭怪的知識,將人與獸,何等丑惡地融合在一起?還有這融合中所用的,出自外界的黑暗虛空中的,那些無法言喻的身影?

宛如一個被捏在手里的小嬰兒,布倫希爾德蠕動著,眼中閃爍著恐懼,那個魔物從她潔白的咽喉部位上,松出一只畸形的手來準備自衛,手剛一放開,就從她蒼白的嘴唇里,迸發出了一聲顫人心魄的驚駭尖叫。率先進屋的阿瑟爾斯坦站在蓋爾人前面。那巍峨的黑影,還要聳立在高大的撒克遜巨人上方,令他形同侏儒,黯然失色,但阿瑟爾斯坦依然雙手握住劍柄,騰躍著向上撲去。此時怪物正轉身離去,巨劍刺中了黑色的軀體,超過半個劍身都陷了進去,拔出時已成暗紅。一聲來自地獄群魔的嚎叫破空而出,這駭然的嘶吼聲,回蕩轟響著傳過殿宇,震得在場的聽聞者個個耳朵發聾。特洛格一躍而入,戰斧高舉,那個邪魔丟下女孩,搖晃著飛跑過房間,消失在了此時墻壁上正張開著的一扇漆黑門戶中。阿瑟爾斯坦完全進入了狂暴狀態,飛身緊追在后。

特洛格想要跟上,但布倫希爾德跌跌撞撞地爬了起來,伸出白皙的手臂摟住了他,這一抱,勒得甚至連他都很難掙開。“不!”她尖叫著,眼中放射著恐懼。“不要跟著他們走進那條可怕的暗道!它一定是通往真正的地獄!撒克遜人絕對回不來了!別跟他一起送命!”

“放開我,女人!”特洛格狂躁地咆哮道,他努力地想在不傷到對方的情況下掙脫出來。“我的伙伴或許正在拼死戰斗著呢!”

“等我把侍衛召集過來再走吧!”她大叫道,但特洛格已猛地將其拋在一旁,就在他躍過密道門洞的時候,布倫希爾德敲起了碧玉大鑼,一直敲到殿屋里回聲重重。一陣嘈雜的咚咚聲出現在了走廊上,佐馬爾的喊聲到了:“噢,女王,你遇到險情了嗎?要我們砸門進來嗎?”

“快!”她一邊尖叫著,一邊沖向外屋,一下子拽開了房門。

特洛格不顧一切地跳進了暗道,在黑暗中一路飛奔,跑了一小會兒后,前方能聽見苦痛的嘶吼,和極度暴烈的呼嘯,是受傷的怪物,和那個維京海盜。接著,這些噪聲逐漸消逝在了遠方,這時他來到了一條狹窄的過道里,壁龕中插著一些火把,將走廊微微照亮。有個棕皮膚的人仰面倒在地上,他穿著一身灰色的羽毛,頭骨崩裂得仿佛一枚碎蛋殼。

沿著昏暗走廊這令人目眩的轉折盤繞,特洛格·奧布萊恩究竟走了多久,他自己也從未能明白。另外還有一些更小的通道,向各個方向延伸了出去,但他一直緊跟著主路走。最后,穿過一座拱形的門洞,他進到了一個古怪而宏偉的房間。

陰郁、粗壯的石柱,支撐著昏暗的天花板,那屋頂如此之高,恍然像是一團幽深的濃云,隆起在午夜天穹的背景下。特洛格看見自己是在一所神廟里。一座被沾污染紅的黑色石頭祭壇后,巍巍矗立著一個龐大的形影,陰險又可憎。是那個神明,戈爾-格羅斯!沒錯,一定是他。但特洛格眼下只能分出一點注意力,簡單瞥一眼這尊坐落在陰影中的雄渾巨石像。他的眼前,還有另一出奇特的舞臺。阿瑟爾斯坦倚靠在他的巨劍上,注視著腳下那兩個攤開四肢、倒在一堆鮮紅碎爛中的身影。無論是什么污穢的魔法創造了那個黑暗魔物,在英格蘭的鐵劍面前,都只需花上一擊,便能將其扔回到它原來的所在,地獄邊陲。怪物身前,大致橫向地擺著它最后的受害者——一個枯瘦的白胡子男人,即使在死后,他的眼中依然流露著赤裸裸的邪惡。

“戈丹!”蓋爾人吃了一驚,脫口而出。

“對,那個祭司——我緊跟在這東西后面,這個巨魔,或者不管它究竟是什么好了,我一路順著密道追,但別看它這個體型,跑起來就像一頭鹿一樣。中途有個穿羽毛斗篷的人想攔住它,結果被砸爛了腦袋,而它一刻都沒停下。最后我們一下沖進了這座神廟,我逼到了怪物的身后,舉劍準備砍下死亡一擊。可托爾之血啊!它一看到這老東西站在祭壇邊,就發出了一聲可怕的嚎叫,把祭司撕成了碎片,然后就自盡了,全都發生在一瞬間,我還沒來得及砍到它。”

特洛格盯著這個碩大的、不成形的東西。盡管直視著它,卻還是無法做出什么判斷來揣測它的原形。只能得到一種混沌的印象,巨大的體型,非人的邪惡。如今它仿佛一塊無邊的陰影,仿佛大理石地面上浮起的一粒疹子。可以確定,它出生之時,曾有黑色的翅膀拍打著飛出無月的深谷,盤旋在它的頭上,是那些無法言說的惡魔那陰森的魂魄,生成了它的身體。

這時,布倫希爾德帶著佐馬爾和侍衛們,也從漆黑的密道里沖了進來。從外側的門戶和各種秘密的角落里,靜靜地走來了其他一些人——有士兵,還有裹著羽毛斗篷的祭司,最終聚集起了一大群人,肅立在這黑暗神廟(the Temple of Darkness)。

女王口中飛出了一聲兇猛的呼嘯,她已經看出這里發生了什么。她的雙眼在駭人地熊熊燃燒著,她被一股詭異的瘋狂所掌控著。

“最后!”她尖叫道,用腳跟朝她那終極對手的尸體踹了一腳。“最后,我成為巴爾-薩戈斯真正的女主人了!這些暗道的秘密,現在都是我的了,而老戈丹的胡子,終于浸在了他自己的血里!”

她高高揮舞雙臂,慶賀著可怕的勝利,接著又跑向了那尊冷酷的神像,像個瘋女人似的,欣喜雀躍地大喊大叫著一些侮辱的話語。這一刻,神廟震動起來了!巨石雕像搖晃著倒向外側,突然朝前跌落了下來,如同一座崩塌的高塔。特洛格高喊一聲向前躍去,但就在他起身時,隨著一陣如同整個世界一齊爆裂般的轟鳴,這神明,戈爾-格羅斯,砸在了那個呆然僵立著、迎來了終結的女人身上。那宏偉的神像粉碎成了上千塊巨大的碎片,從人類的視線中,永遠地抹去了那個女人,布倫希爾德,拉內·托爾菲之子的女兒,巴爾-薩戈斯的女王。廢墟之下,一團寬廣的暗紅色暖流四溢而出。

士兵和祭司們都僵硬著,被崩塌的沖擊聲轟得耳聾,也被這場奇譎的大災禍震懾住了。一只冰冷的手在觸碰著特洛格的脊背。那尊碩大無垠的巨物,難道是由一個死人的手在驅使著?在它撞落下來的時候,蓋爾人感覺中,那非人的面容,似乎有一瞬間顯現出了死去的戈丹的相貌!

此時,所有人都無言地傻站著的時候,侍祭杰爾卡看見并抓住了他的機遇。

“戈爾-格羅斯講話了!”他尖叫道。“他砸死了那個假女神!此女不過是個惡毒的凡人!還有這些陌生人,也都是凡人!看——他流血了!”

祭司手指一戳,指向特洛格喉嚨上已經干了的血跡,人群中頓時響起了一陣狂野的吼叫。近來這些大事發生得過于迅猛,過于震撼,在困惑與迷茫下,他們變得像發瘋的群狼,時刻準備著來一場潑灑鮮血的大爆發,以磨滅自己心中的疑問與畏懼。杰爾卡蹦向了特洛格,短柄斧反射著亮光,他的一名隨從手中揮舞尖刀,劃進了佐馬爾的后心。特洛格聽不懂這聲叫喊,但他能意識到氣氛相當緊張,危險至極,針對的是阿瑟爾斯坦,以及他自己。他迎向飛躍而來的杰爾卡,一擊斬穿了那飄揚的羽飾和下面的頭顱,接著,有五六把長槍折斷在了蓋爾人的圓盾上,一大堆身影逼得他連連后退,背靠一根巨大的柱子迎敵作戰。阿瑟爾斯坦那邊,由于思維較慢,在那電光石火、事態揭露的一瞬間,他仍然大張著嘴發著愣,蘇醒過來后,他猛地迸發出了一股驚人的狂怒。借著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他揮動沉重的巨劍,劃出了一道壯麗的圓弧。呼嘯的劍鋒掃落下了一顆人頭,斬斷了一副身軀,又深深地劈進了一截脊梁。三具尸體互相碰撞著摔成了一團,即使是在瘋狂的爭斗之中,眾人也不禁齊聲高呼,驚嘆這區區一擊的神威。

但就像一股棕色的、盲目的暴怒大潮,發狂的巴爾-薩戈斯人翻卷著涌向他們的敵人。已故女王的侍衛們被困在了擁擠的人堆里,還沒有機會揮出一擊,就一個接一個地死了。但要打翻那兩個白皮膚戰士,就不是這么簡單的任務了。他們背靠背,猛劈著,重擊著;阿瑟爾斯坦的寶劍乃是死亡的雷霆;而特洛格的戰斧宛若閃電。被包圍在一片密集的海洋之中,周圍盡是齜牙咧嘴的棕色臉龐和閃動的兵刃,兩人一點點緩慢地砍出一條路來,向其中一座門洞挪去。正是這擠成一團的出擊姿勢,妨礙了巴爾-薩戈斯的士兵們,因為他們根本沒有空間來控制好自己的招式,而與此同時,航海者們的兵器,則始終維持著兩人身前一個清晰可見的血腥圓環。

一路走去,沿途疊起了一長列詭怪的死尸堆。穿越齜牙怒吼著壓來的人流,兩名同伴慢慢地破開了一條生路。這陰影神廟,曾目睹過無數血淋淋的事跡,此刻血漿澎湃噴涌,如一捧鮮紅色的祭品,獻給了她破碎的諸神。白皮膚斗士們運起沉重的兵器,在他們那裸露身體、體型更輕的敵人中,制造出了一場可怖的大破壞,鎧甲的存在,護住了他們的性命。但那些狂暴飛舞的兵刃,還是將兩人的手臂、雙腿和臉部都砍傷劃破了,看起來,似乎敵人靠著這極端的人數優勢,就會在他們抵達出口之前,把他們徹底淹沒。

不久,兩人碰到了門口,發起了一次絕望至極的拼死搏斗,直到各個方向的棕色戰士一時都沒法再傷到他們,眾人不得不后退去喘息片刻,在門前留下了一座殘碎的鮮紅死人堆。就在這一刻,兩人疾速向后躍去,沖進了暗道中,并當著一眾士兵的面,抓住巨大的黃銅門往外推上,人們呼嚎著撲了過來想攔住他們。阿瑟爾斯坦用粗大的雙腿支住地面,使勁撐著大門,對抗著無數敵人匯合到一起的力量,一直撐到特洛格終于找到門閂,將其拉下封住了大門。

“托爾啊!”撒克遜人喘著粗氣,甩掉臉上的血滴,如同沐浴了一場紅雨。“這一戰太驚險了!現在怎么辦,特洛格?”

“沿通道往外跑,快!”蓋爾人怒喝道,“趁他們還沒有繞進這條道堵上來,把我們像耗子一樣困在這扇門前。撒旦啊,整座城市肯定都被驚動起來了!聽聽那咆哮聲!”

事實上,就在他們跑過昏暗通道的時候,感覺似乎巴爾-薩戈斯到處都爆發起了叛亂和內戰。四面八方都傳來了兵刃的碰撞聲、男人的高喊聲和女人的尖叫聲,但又被一種丑惡的嘶吼聲壓了過去。通道中顯現起了一層絢爛的光華,接著,正當領頭的特洛格繞過一處轉角,沖進了一座空曠的庭園時,有個模糊的身形猛地朝他撲了過來,同時,一件沉重的兵器以意想不到的力量砸在了他的盾牌上,差點將他擊倒。但即便是在這腳步踉蹌的剎那,他也已回手還擊,戰斧頂端的尖錐,直刺進了襲擊者的心臟,那人倒在了他的腳下。在照清周遭一切的這團亮光中,特洛格發現,這個手下敗將不同于他一直交手的那幫棕皮膚士兵。此人光著身子,肌肉發達有力,身體不是棕色,而是一種泛著赤銅光澤的紅色。粗壯的、野獸般的下顎,傾斜、低矮的額頭,透露出的,并不是棕色民族的那種智慧與高雅,而只是一種獸性的兇殘。一把粗糙雕刻而成的、沉甸甸的戰棍[注],就掉落在他身旁。

[注:war-club,印第安人使用的一種木棒形武器。]

“托爾啊!”阿瑟爾斯坦驚呼道。“城里著火了!”

特洛格向外望去。他們正站在一座那種高出地面的空中庭園里,寬闊的階梯向下通到了街道上,從這個制高點看過去,眼前是一幕清晰明了的景象,那是巴爾-薩戈斯的恐怖終結。火焰瘋狂地躥跳著,越來越高,越來越高,映得月色越加蒼白,紅光之中,小矮人一般的人影到處來回奔逃,摔倒,死去,就像一個個木偶,在跟著黑暗諸神的曲調一齊舞蹈。大火的怒吼聲,倒塌墻壁的沖撞聲之間,穿插著死亡的尖叫和驚悚的勝利呼嘯。城里洶涌密布著赤裸的、紅銅色皮膚的魔鬼,他們在放火,在劫掠,在屠戮,掀起了一場血色的野性狂歡。

群島來的紅皮人!今夜,他們數以千計地降臨在了諸神島上。他們是如何翻越過城墻的,是靠潛行而入,還是城中有內奸?這對戰友對此一無所知。但此刻,那些人正在大肆搶掠,穿行于遍布尸體的街道,放縱地滿足著自己的嗜血貪欲,享受著成群成片的縱火與屠殺。奔流著一道道暗紅的街道上,被砍翻在地的身影并不全是棕色的;這座迎來末日的都市里的人們,仍懷抱著絕望的勇氣,殊死戰斗著,但數量上的弱勢,以及毫無防備的原因,他們的勇敢也只是徒勞。那些紅皮人,就像一群饑渴嗜血的惡虎。

“怎么辦,特洛格!”阿瑟爾斯坦大叫著,他長髯倒豎,雙目灼灼,這瘋狂的場景,點燃了他兇悍靈魂中某種相似的激情。“這世界完蛋了!我們也殺進稠密的人團里,在臨死前,讓各自的利刃飽餐一頓!我們要為哪邊而戰——紅的還是棕的?”

“且慢!”蓋爾人喝道。“無論哪邊的人,都會砍斷你我的喉嚨。我們要自己劈開一條路,殺出城門,地獄的魔鬼會把他們全帶走的。這里沒有一個是我們的朋友。這邊——走這截樓梯下去。透過屋頂間的縫隙,在那邊那個方向,我看見有一扇城門的拱頂。”

這對伙伴一躍跳下了樓梯,到達了下方那條狹窄的街道,飛快地奔跑在特洛格指明的路徑上。他們周圍沖刷著一股鮮紅色的、充溢著廝殺的滔天大潮。眼前,一團濃重的煙霧掩蓋著萬物,昏暝之中,混亂的人叢匯聚著,翻卷著,潰散著,碎裂的石板上,七零八落著滿地血污的軀體。仿佛一場噩夢,惡魔般的身影蹦跳著,嬉戲著,在火光四射的煙塵中倏忽浮現,又倏忽消失。街道的各個方向上,火焰一堆接一堆地簇擁著,在兩位戰士奔跑的途中燒焦了他們的頭發。隨著駭人的轟鳴聲,房頂紛紛墜落,墻壁也跟著崩塌成了廢墟,其中充滿了飛舞著的死神的氣息。人們盲目地從濃霧里擊砍過來,航海者們也回擊剁翻對手,始終不清楚,對方的皮膚究竟是棕色還是紅色。

這時,災難般的恐怖畫卷中,冒出了一種新的跡象。由于煙霧遮蔽視線,曲折多變的街道又令人迷失,紅皮人被困在了由他們自己制造的羅網之中。火是公正的;它能燒死被看中的受害者,也同樣能點燃那縱火之人;而崩塌的墻壁則是盲目的。紅皮人放棄了他們的獵物,如野獸一般,嚎叫著東奔西跑,開始試圖逃生;許多人發現這沒有用處,便又轉頭回來,像瞎了眼睛的老虎一樣,投向最后一輪毫無理智的狂野風暴,將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盛放為一場深紅的暴烈廝殺。

過著野狼式的生活的人,自會產生出精準無誤的直覺,特洛格正是如此,他向著某個位置跑去,知道那里存在著一座外城門;然而,在曲折盤繞的街道上,在遮蔽視線的煙霧中,迷惑感還是襲擾著他。前方吐著火舌的昏暗迷茫里,回響起了一聲可怕的尖叫。有個赤裸的女孩搖搖晃晃地盲目亂跑著,沖進了視野里,摔倒在了特洛格的腳邊,鮮血從她殘破的胸口噴涌而出。一個嚎叫著、沾染血紅的魔鬼緊追在女孩身后,一把拽過她的頭顱,割開了她的喉嚨。只晚了不過一瞬之間,特洛格的斧子也在此時將那人的腦袋從肩膀上撕了下來,大張著嘴的人頭旋轉著飛進了街道里。就在這一剎那,一股驟然吹來的狂風刮走了盤卷纏繞的煙霧,兩個伙伴看到那扇敞開著的門戶就在他們前面,那里聚集著一大伙紅皮戰士。一聲兇猛的長嘯,一次爆射而出的沖刺,一個瘋狂的時刻,如火山坼裂的狂威,讓那門邊尸橫遍地,兩人越過城門,從山坡馳騁直下,奔向遠方的叢林和那后面的海灘。在他們面前,天空正被黎明染紅;在他們身后,升騰著末日都市那顫動靈魂的喧囂。

就像兩頭獵物一樣,他們逃亡著,時不時地在數不清的灌木叢間尋找著簡易的避難所,躲避那些成群結隊跑向城里的野蠻人。他們似乎把整座島都擠滿了;紅皮人的酋長們,一定是把幾百英里內所有島嶼的人手都動用了起來,才組成了一支如此震撼的劫掠隊伍。最終,這對伙伴順利走進了叢林帶,抵達海灘時,他們深吸了一口氣,發現這里被人丟下了,只留下許多裝飾著骷髏頭的、長長的獨木舟戰船。

阿瑟爾斯坦坐了下來,大喘著氣。“托爾之血啊!現在呢?除了藏進這片樹林,等著那幫紅皮魔鬼把我們獵捕出來,我們還能干什么?”

“幫我把這條船推下水,”特洛格猛喝道。“我們還有機會,如果能到開放海域上——”

“哇!”阿瑟爾斯坦直直地蹦了起來,伸手指著。“托爾之血啊,一條大船!”

太陽剛剛升起,仿佛一枚碩大的金幣,閃閃發光,浮起在海平線上。日影中勾畫出的,是一艘桅桿高聳、船尾翹起的海船,魚躍而來。這對同伴跳上最近的一條獨木舟,像發瘋了一樣將它推出海岸,狂亂地劃著,他們一邊高喊,一邊揮舞船槳,試圖吸引對面船員的注意力。健壯的肌肉釋放出難以置信的威猛勁力,驅使著細長的小船一路前行。用不了多久了,距離那艘戰艦停下腳步,并同意帶著他們一同啟航的目標不遠了。一些穿戴著鎧甲、面色黝黑的人們,正隔著船邊的欄桿遙望過來。

“是西班牙人,”阿瑟爾斯坦咕噥著。“要是他們認出我來,那我還不如待在島上!”

但他還是毫不猶豫地抓著鐵鏈爬了上去,兩名流浪者面前,站著一個身形修長、表情陰郁的男人,這人身上的盔甲,是阿斯圖里亞斯[注]騎士的風格。男人用西班牙語對他們說話,特洛格做了答復,因為這個蓋爾人和他的眾多族人一樣,是天生的語言學家,他曾游歷四方,會說很多種語言。這個達爾卡希人用簡單幾句話講述了他們的故事,并解釋了那道巨大的煙柱是怎么回事,此時煙霧正從島中翻滾向上,升入晨曦的晴空。

[注:Asturias,西班牙西北部地區。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說《丘》中,西班牙人扎曼阿克拉也來自這里。]

“告訴他,那兒能拿到一筆足夠贖回一個國王的財富,”阿瑟爾斯坦插嘴說。“告訴他那扇白銀城門的事,特洛格。”

但當蓋爾人提到這座滅亡都市里那無盡的戰利品時,船上的指揮官搖了搖頭。

“閣下,我們沒有時間去拿下它,也沒有多余的人手浪費在這次爭奪上。你所描述的那些紅皮膚妖魔,大概很難放棄任何東西——哪怕是對他們來說沒有用的東西——這不可能不帶來一番暴烈的激戰,而我的時間也好,兵力也好,都不是自己的。我是卡斯提爾[注1]的唐·羅德里戈·德爾·科爾特茲[注2],而這艘船,灰衣修士號[注3],是要出航去襲擊摩爾海盜的艦隊中的一員。幾天前,在一場海上遭遇戰中,我們和艦隊的其他船只走散了,暴風雨把我們遠遠地刮出了航線。現在我們正要掉頭回去,重新匯合到艦隊里,如果還能找得到它的話;要是找不到,就盡自己所能,去打擊不信天主之人。我們侍奉的是上帝和國王,不能僅僅為了某些無用的身外之物就停下來,比如你們提議的那些。不過,歡迎二位登上這艘戰艦,我們正需要像你們這樣看上去能征善戰的人。你們不會后悔的,如果想加入的話,那就來為之奮斗吧,一起維護基督教,對抗穆斯林。”

[注1:Castile,即卡斯蒂利亞,位于西班牙中部。]

[注2:Don Roderigo del Cortez,可能參考了西班牙探險家科爾特斯(Hernán Cortés,1485-1547)的姓氏,此人于1519年前往墨西哥冒險,1521年攻下了阿茲特克人的都城。]

[注3:the Gray Friar,指天主教方濟各會的修士。該教派創立于十三世紀初,西班牙人和摩爾海盜的戰爭則發生在十六世紀,而根據《黑暗之人》的內容可知,特洛格生活于十一世紀初,也就是說……]

在那細窄的鼻子和深黑色眼睛中,在那瘦長的苦行僧臉蛋上,特洛格讀出了狂熱,讀出了無瑕的風度,也讀出了騎士的俠義。他對阿瑟爾斯坦說:“這個人是個瘋子,但有些不錯的仗可以打,還有些奇異的國度可以去看看;無論如何,我們沒有別的選擇了。”

“對無主的人和流浪者來說,這地方,那地方,都是一樣的,”高大的撒克遜人對曰。“告訴他,我們會跟著他到地獄去,把魔鬼的尾巴抓來烤,只要那兒有什么戰利品可收的話。”

Chapter 4.

帝國

特洛格與阿瑟爾斯坦靠在欄桿上,回頭凝望著正飛速遠去的諸神島,那兒升騰著一股煙柱,這座島上,承載著一千個世紀以來的妖魔鬼怪,和被人所遺忘的帝國的那些遺影與秘密。阿瑟爾斯坦用仿佛是撒克遜人獨有的方式咒罵了起來。

“價值一個國王的財寶啊——流了那么多血之后——卻沒分到戰利品!”

特洛格搖了搖頭。“我們見證了一個遠古王國的隕落——我們見證了世界上最古老的帝國這最后的殘余,沉陷在烈火與遺落的深淵中,廢墟之上,野蠻昂起了它獸性的頭顱。就這樣逝去了,這榮耀,這輝煌,這帝王的紫衣——墜入鮮紅的火焰,和灰黃的煙塵。”

“但沒有拿到一丁點財寶——”那個維京海盜固執地重復道。

特洛格又搖了搖頭。“我隨身帶走了島上最珍貴的那顆寶石——男人、女人都為它而死,溝壑也因它而淌滿鮮血。”

他從腰帶上取下一個小物件——一枚雕琢古怪的碧玉標記。

“國王的標志!”阿瑟爾斯坦驚叫道。

“對——布倫希爾德硬扭著我,阻止我跟隨你進入密道的時候,這個東西卡在了我的鎧甲上,從掛著它的那條金鏈子上被扯了下來。”

“身負此物之人,即是巴爾-薩戈斯之王,”雄壯的撒克遜人沉吟道。“正如我的預言,特洛格,你當上國王了!”

特洛格笑了,臉上帶著苦澀的歡樂,他指向那根滾滾翻騰著的巨大煙柱,這股濃霧漂上半空,消失在了海平線上。

“是啊——一個死人王國——一個冤鬼與云煙的帝國。我是一座幻影都市的至高王(Ard-Righ)——我是巴爾-薩戈斯的特洛格王,我的王國消褪在了清晨的天空中。此情此景,就像世界上其他所有帝國一樣——幻夢,幽魂,和塵影。”

注:

根據霍華德寫給友人Tevis Clyde Smith的信件,本文于1931年5月被《Strange Stories》雜志接受,但最終發表在了同年10月的《詭麗幻譚》上。1950年再次刊載時,標題變成了《巴爾-薩戈斯的金發女神》(The Blonde Goddess of Bal-Sagoth)。1972年,這個故事被改編進了漫威的柯南漫畫。

前一年發表的《夜之子》曾提到戈爾-格羅斯,但只提了一下名字。所以本文算戈爾-格羅斯、格羅斯-戈爾卡兩位邪神的首次正式登場。(嚴格來說,我們并不清楚,最后移動神像的究竟是邪神自己,還是戈丹的魔法)

這一時期,霍華德創作了好幾個類似的邪神。所羅門·凱恩系列的《The Moon of Skulls》一文中,出現了名字和Gol-goroth很像的Golgor,崇拜Golgor的族群被設定為亞特蘭蒂斯人的后裔;《黑石》和《Worms of the Earth》里各有一位沒有名字的“黑石之神”,兩者是否為同一個角色,有些模棱兩可。現在所說的“邪神戈爾-格羅斯”,至少融合了多個角色的設定。

另外,這篇小說可能有少許靈感來自鄧薩尼勛爵。《裴伽納諸神》的結尾部分出現過Saigoths(塞戈斯人)一詞,而《巴爾-薩戈斯諸神》這個標題,似乎也有模擬《裴伽納諸神》的意思。當然,Bal-Sagoth或許也參考了圣經中的伯沙撒王(Belshazzar),畢竟文中直接引用了這個典故。

至于特洛格,霍華德后來又寫了一篇《The Shadow of the Hun》。開頭承接本文的結尾,兩人仍在船上聊天。然后以回憶的方式,講述特洛格過去的一次遠征歷險。但這個新故事沒寫完,只講到他抵達某個土著部落,了解了當地人與異族的交戰情況,就戛然而止了。

《巴爾-薩戈斯諸神》還留下了一些額外的影響:英國有一支金屬樂隊就叫“Bal-Sagoth”,不過2012年他們改組成了另一支名為“Kull”的樂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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