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晨楓】

(相關資料圖)

一年多來，烏克蘭戰場吸引了全世界的關注。眼下烏軍的大反攻沒了動靜，至少“功不配吹”，但瓦格納集團的兵變成為壓倒性的新關注點。

普京在6月24日的電視講話中提到，不能讓1917年重演。那是在一戰后期，俄軍在坦能堡戰敗后，一敗再敗，傷亡慘重，腐敗遍地，國內民不聊生，軍心民心崩潰，導致二月革命。沙皇尼古拉二世下臺，臨時政府成立。九個月后，十月革命爆發，蘇聯成立。

瓦格納兵變會導致類似的改變世界歷史的大變革嗎？

瓦格納在巴赫穆特戰斗中的決定性作用是不可否認的。之后瓦格納撤出戰斗，轉入休整，前線移交給俄軍。但“突然之間”，普里戈任聲稱，瓦格納已經控制了羅斯托夫，正在向莫斯科進行“正義進軍”，進展迅速。

瓦格納迅速控制重鎮羅斯托夫和快速進軍不奇怪。俄軍主力都在前線，后方空虛，對于突如其來的瓦格納長途奔襲毫無防備。瓦格納能奔襲多遠，取決于瓦格納的自持能力和俄軍的攔截。

在烏克蘭戰爭的第一階段，俄軍在長途奔襲中就有后援不支的問題。瓦格納是一個師傅教出來的，后勤還依賴俄軍正規軍，問題只會更大。

莫斯科周圍是否有重裝御林軍是一個問號。坎捷米羅夫卡師曾投入烏克蘭的戰斗，第二階段后似乎回到俄羅斯，但不清楚是否回到莫斯科西南70公里的納羅-福明斯克原駐地。塔曼師是否投入烏克蘭的戰斗一直是個謎，駐地也在納羅-福明斯克。

此外，就只有投入空降兵了。第106空降師的駐地在圖拉，在沃羅涅日通往莫斯科的中途。庫賓卡的空降兵第45獨立特戰旅也不遠。

俄軍士兵在莫斯科市郊架設機槍陣地。圖片來源：俄羅斯《新聞報》

瓦格納盡管精銳善戰，但畢竟是雇傭軍，以輕步兵為主，只有少量裝甲和炮兵，主要重火力都是俄軍正規軍提供的，后勤和補給更是完全依靠俄軍。羅斯托夫是俄軍補給烏克蘭前線的主要基地，瓦格納有可能控制了大量補給。但瓦格納本身缺乏后勤力量，在羅斯托夫據守還能就地取材，長途奔襲就要受到后勤不力的限制了。

如果全面開打，俄羅斯空天軍還能發揮作用。瓦格納以輕步兵為主，目前向莫斯科的快速進軍以卡車運載的輕步兵為主，只有少量輪式裝甲車和坦克的配合，沒有野戰防空的配合。這樣的進軍在空中打擊下很難持續，已經有報道俄軍武直在襲擊瓦格納車隊了。

瓦格納有限的裝甲力量投入戰斗的話，不僅后勤支援是很大的問題，也根本擋不住戰轟和武直的攻擊。這可是在沒有預設陣地、沒有防空的開闊地上。躲進城鎮也就失去了時間，最終只有等死的命運。

從軍事上說，瓦格納向莫斯科進軍毫無勝算，但瓦格納的進軍主要是政治的，而不是軍事的。

普里戈任的賭注不是擊潰俄軍的攔截，真的“打進莫斯科，活捉紹伊古”，而是爭取軍心和民心的倒戈。他從攻擊國防部長紹伊古和總參謀長格拉西莫夫開始，擴大到質疑“特別軍事行動”，就是要“策反”軍心民心，首先是爭取俄羅斯反戰力量的支持，甚至想爭取昔日敵人烏克蘭和西方的直接或間接支持。從清君側到顛覆政權，普里戈任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普里戈任在質疑“特別軍事行動”中，指責俄羅斯國防部“欺騙”俄羅斯公眾和普京，虛報烏克蘭即將與北約合力攻擊俄羅斯，最終才導致這場“使紹伊古變成英雄”、對財閥有利的戰爭爆發。普里戈任還聲稱俄羅斯國防部瞞報傷亡，真實傷亡3-4倍于公布數字。

但普里戈任的死穴在于：瓦格納不是為了民族大義而兵變的，這一點后面要談到。不管擁護普京還是反對普京，俄羅斯面臨存亡關鍵，烏克蘭人的仇恨和西方的敵對確保每一個俄羅斯人都深切感受到這一點。瓦格納兵變導致的內亂是有可能導致俄羅斯再次崩潰的，俄羅斯人不愿意面臨第三次瓦解。第二次是蘇聯瓦解，波羅的海三國和當前的烏克蘭戰爭就是后遺癥。

第一次瓦解是在1917年。隨著沙俄的崩盤，芬蘭、立陶宛、拉脫維亞、愛沙尼亞宣布獨立，俄屬波蘭并入波蘭。十月革命后的《布列斯特和約》只是確認了這些“地面上的事實”，新生布爾什維克政權已經失去對這些地區的控制了。

《布列斯特和約》還把阿達罕、卡爾斯、巴統劃歸奧斯曼。土耳其獨立后，巴統交還蘇聯，現屬格魯吉亞，阿達罕、卡爾斯現屬土耳其。

這正是普京特意提到1917年的用意。

經歷過蘇聯解體的動蕩和衰敗之后，俄羅斯人心思穩。普京或許沒有兌現“給我二十年，還你一個強大的俄羅斯”，但他最大的功績就是在葉利欽之后使得俄羅斯恢復了政治穩定和經濟增長。烏克蘭戰爭打亂了這一進程，但戰爭的爆發有其必然和無奈，相關分析汗牛充棟，這里就不重復了。

6月24日，俄羅斯總統普京發表電視講話（視頻截圖）。普京指出，叛亂組織者背叛了俄羅斯并將為此負責。新華社發

戰爭爆發后，普京極力避免戰爭影響蔓延到國內，初期只動用有限兵力，戰爭爆發后全面動員依然遲遲不展開，巴赫穆特前線重用瓦格納而少用俄軍，都是為了同樣的目的。現在，瓦格納反過來，把戰爭強行帶入國內，推向莫斯科，普京的穩定人心和普里戈任的挑唆人心誰更得人心，見分曉了。

如果人心向著普京，反對瓦格納的內戰行為，瓦格納的邪火燒不了幾天。長途奔襲的先鋒被斬斷、切碎是分分鐘的事。據守羅斯托夫也不可行，瓦格納沒有時間也缺乏資源把羅斯托夫堡壘化，這只是沒有了水泊的梁山，沒法守。

如果人心思變，普里戈任也只是可以利用一時的奸雄，當不了“后普京”時代的政治領袖。不管是民族主義主導，還是西方畫風的自由民主主義主導，都沒有普里戈任的好果子吃。在民族主義勢力看來，普里戈任不顧國家民族大義，把俄羅斯的生死存亡作為個人野心的賭注，罪不可赦。在西方畫風的自由民主主義勢力看來，普里戈任在本質上是反民主、反自由的土豪軍閥，一貫追隨普京作惡，只是因為分贓不均而扯旗造反，留著也絕對是禍害。

瓦格納因為“戰爭罪行”受到西方制裁，西方要支持普里戈任，也需要轉一個大彎子。

普里戈任或許并非看不明白這一點。反正死定了，與其窩囊而去，不如索性壯烈一把。

據說普里戈任與普京私交很深，在越來越激烈地攻擊俄軍高層的時候，也從來不直接攻擊普京。在普京講話直指瓦格納兵變是叛國行為時，普里戈任也只回應說，普京稱他為叛國“是大錯特錯”，而沒有直接懟回去，直指普京才是叛國。

普里戈任接著說：“沒有人會應總統的要求自首……我們不希望這個國家繼續生活在腐敗和謊言中。我們是愛國者，那些反對我們的人，就是那些狐群狗黨的追隨者。”即使到這時，他依然稱普京為總統。

普里戈任“被逼兵變”的起因是俄羅斯國防部的命令：所有非國防部武裝力量都要在7月1日前與國防部簽訂合約。簽約后，部隊歸國防部調動，供應、法律地位、傷亡福利與正規軍等同。新規定實際上將瓦格納、車臣的準軍事力量都收編到俄軍旗下，俄羅斯天然氣公司和俄羅斯航太公司也有規模較小的準軍事力量，同在收編范圍。

卡德羅夫的底氣在于車臣的地盤，在6月12日簽約接受收編；俄羅斯天然氣公司和航太公司的小規模武裝力量本來就是不務正業，交出去沒有過不去的坎；但普里戈任已經全部撲到瓦格納上面，被收編了，他就一無所有了。而且手下沒兵之后，他就再無用處，與軍方的惡斗史將成為不可承受之重的負資產，說不定身家性命都難保。所以普里戈任激烈反對簽約和收編。

普京在6月13日明確支持國防部，瓦格納的命運進入倒計時，加上俄軍前線吃緊，于是普里戈任孤注一擲，有了現在這一幕。

普京的“出爾反爾”是有原因的。

瓦格納在烏克蘭戰爭之前就存在，但是在烏克蘭戰爭中迅速壯大的。在烏克蘭戰爭之前，瓦格納只有幾千人的兵力，數量比現在的普里戈任所說的25000人少得多不說，也很分散，從敘利亞到利比亞到馬里，到處灑一點。

在烏克蘭戰場，瓦格納被集中使用。開始時是正規軍的補充，到頓巴斯絞肉戰時，成為主力。這有兩方面的原因：

1.俄軍精銳在第一階段作戰中表現令人失望；

2.普京迫切需要壓低俄軍傷亡數字，瓦格納作為雇傭軍，傷亡數字不僅不用公開報導，家屬都沒法聲張。拿錢打仗，死了算逑。

普京可能也有用瓦格納倒逼正規軍的用意。俄軍驕兵奢將的問題不小，御林軍尤其如此。坎捷米羅夫卡師在“基輔進軍”中就丟盔棄甲，狼狽不堪。都說邊軍比御林軍能打，還真是這么回事。南方軍區的第58集團軍就在扎波羅熱方向打得有聲有色。

但御林軍畢竟是被賦予重任的，否則要御林軍干什么？

雇傭軍是危險的東西，重兵集中使用的雇傭軍尤其如此，一不小心就成為難以控制的軍閥。英美不乏雇傭軍，但要么用于本質上就是分散使用的設施、要地的保安作戰，要么用于小規模特種突擊作戰，永遠捏不成團。

瓦格納戰士進入俄羅斯南部城市頓河畔羅斯托夫（路透社）

瓦格納在一開始也是這樣的。但隨著烏克蘭戰場的激烈化，瓦格納逐漸負責獨立戰役方向，從蘇勒達爾到巴赫穆特，基本上都是瓦格納在打主力。兵力隨之膨脹到幾萬人，高峰據說達到5萬人，兵種也擴大到裝甲、炮兵。這是世界上雇傭軍里獨有的。

普里戈任不是個低調的人，瓦格納與正規軍爭功不奇怪。在蘇勒達爾戰斗后，俄羅斯國防部在開始的戰報中沒有提到瓦格納的功勞，后來才承認瓦格納的作用，已經引起普里戈任的厲言指責。在巴赫穆特戰斗期間，普里戈任一會兒指責炮彈供應不足，一會兒指責側翼俄軍擅自后撤，甚至威脅要擅自撤出戰斗。

作為戰役方向主力，瓦格納可能也在戰斗中對結合部的俄軍正規軍指手畫腳，引起正規軍的反感：“你個拿錢打仗的貨，還指揮起我來了？”

普里戈任在個人風格上喜歡身先士卒，并指責俄軍將領逃避前線、脫離實際。這可能是不公正的指責，已經有多位俄軍將級軍官在戰斗中喪生，充分說明俄軍將領是身先士卒的。普里戈任在前線只是在戰斗后與瓦格納的人合影，他并不是真的在戰斗中身先士卒。他的硬漢風格有很多只是作秀，但這不妨礙他為自己公關。

俄羅斯軍方肯定對瓦格納坐大強烈不滿，瓦格納在戰場上自行其是也嚴重擾亂戰場秩序。普里戈任敢宣稱“不打了”，這只是“合同工違約”。正規軍要是這么干，就是違反軍令，直接軍法從事。但只要瓦格納還是完整的重兵集團，軍方就拿普里戈任沒辦法，可能這正是強制簽約令的由來，然后將瓦格納打散，編入正規軍，零星作為精銳突擊隊使用，回歸雇傭軍的本色。

對于普里戈任來說，這是不可接受的，這葬送了瓦格納作為完整、有效的戰斗力量，也葬送了他個人。

但是，“正義進軍”沒有激起他想要的反應。

被普京整慘的俄羅斯首富霍多爾科夫斯基公開支持普里戈任，此外就沒有什么有份量的個人或者政治勢力支持了。烏克蘭吃瓜看戲，想趁機奪回一點地盤還碰了釘子。烏軍想法未必有錯，但時機不對，俄軍軍心動搖導致的防御動搖沒那么快。

西方也來不及掉頭，畢竟支持普里戈任和瓦格納這個彎子轉起來有點大。普里戈任是FBI通緝名單上的人，他被指控涉嫌參與操控2016年美國大選，瓦格納則被認定為“跨國犯罪集團”。更重要的是，俄羅斯一旦發生內戰，甚至再次崩潰，核武器的控制將再次成為嚴峻挑戰。美歐樂見俄羅斯崩盤，但不愿再來一次蘇聯解體時核武器可能流散的驚險。

俄軍嘩變和民心倒戈沒有發生。更重要的是，瓦格納內部對普里戈任的忠誠可能也發生動搖。跟著普里戈任“只反貪官不反皇帝”是一回事，與曾經是戰友的俄軍官兵互相殺戮是另一回事。瓦格納的基干力量是從俄軍、內務部隊退役的老兵，軍中人脈深厚，這是心里難過的一道坎。

瓦格納官兵作戰勇敢，這不是錢就能驅動的。在瓦格納的“軍人守則”里，捍衛俄羅斯利益，為俄羅斯軍人的榮譽而戰，為真理和勝利而戰，才是瓦格納的信條。內戰是絕對違背這些守則的。

普里戈任此前就多次指責俄國防部

在普京的同意下，白俄羅斯總統盧卡申科出面調停，普里戈任宣布，瓦格納的“正義進軍”停止前進，部隊在得到安全保證后回營。據說瓦格納的最后位置離莫斯科只有200公里，已經非常之近了。

普京的新聞秘書佩斯科夫也宣布，撤銷針對普里戈任發動武裝叛變的刑事訴訟；為表彰瓦格納之前對俄羅斯的服務，不對參與本次事件的瓦格納人員采取任何法律行動。雖然普京此前誓言要懲罰參與兵變的人，但調解協議的“更高目標”是避免對抗和流血。沒有參與兵變的瓦格納人員將獲準與俄羅斯國防部簽訂合同。

據報道，羅斯托夫的瓦格納人員已經在收拾行裝回營了，在街上與民眾互道“謝謝”，大家都松了一口氣。人們還夾道歡送，甚至有人愉快地自拍。

俄羅斯最危險的時刻可能過去，但事變遠未結束。

兵變之后，瓦格納人員的安全可以保證，但成建制的瓦格納可能只有解散一個命運了，誰都不愿再來一次這樣的驚險。普京如何和平地做到，還有待觀察。

瓦格納官兵作戰勇猛，是可用之才。打散后加入俄軍，或者置于新的更加受到嚴格控制的雇傭軍組織之下，不僅可能，而且有用。烏克蘭戰場上最缺的就是有經驗的官兵。

普里戈任在盧卡申科的擔保下前往白俄羅斯，估計永遠也別回俄羅斯了。這時，白俄羅斯作為獨立國家反而成為很方便的去處，真的流亡外國還不知道有誰收留。

對于普京來說，更大的麻煩在于：普京一直在公眾視野里刻意淡化烏克蘭戰爭，事變把烏克蘭戰爭“咣當”一下直接砸進俄羅斯的公眾視野正中，必將激起新的爭議，戰爭的必要性、戰爭往哪里去、戰爭傷亡和指揮的問題都將重新回到公眾視野。紹伊古、格拉西莫夫的能力和表現本來就受到質疑，但出于政治穩定性的考慮，不能中途換將。現在可能會受到重新審視。

瓦格納兵變還可能連帶引出對普京領導能力的質疑，說到底，瓦格納是在普京的默許下發展壯大的，普京對瓦格納兵變責任難逃。如果普京必須因為“領導責任”而下臺，“后普京”的問題也重回俄羅斯政治視野的中心，誰來接掌俄羅斯的舵手位置呢？

但俄羅斯避免了內戰，西方也不必擔心核武器流散。烏克蘭剛捧起瓜，戲就收場了，后面該干嘛還接著干嘛。

瓦格納的兵變過去了，俄羅斯的未來比任何時候都具有更大的不定性。

但是瓦格納玩了一把俄羅斯輪盤賭，只是轉盤轉了1080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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